金色的倒影小人儿

接下来要讲的，是一个只会发生在春天的夜晚的故事。 那天傍晚我和多多沿着河边的公园散步。春天已经到了快收尾的阶段，玉兰长出了绿色的叶子，白色、桃红色的大片花瓣已经开始了回归泥土的旅程。迎春耀眼的黄色只剩星星点点的余光，倒是单瓣和复瓣的棣棠花相继绽放。晚樱的花瓣也开始飘落了，厚厚地铺了一地，远远望去，居然像是塑料玩具的碎片。多多将花瓣、新草与湿土拌在一起，递到我的嘴边，非要我尝尝这特制的“屁股炒饭”。天天和满嘴屎尿屁的四岁小男孩混在一起的我，已经失去了在晚春感伤的能力，看到落花与泥土拌在一起，我只是一皱眉头：“屁股炒饭？”见我这反应，多多哈哈哈哈一阵狂笑，连蹦带跳地，像健壮的小风一般跑远了。 那天晚上，我意外地后半夜失眠了。醒来时大概凌晨两三点钟，多多正在小床上睡得像小猪一样。我下床想去喝口水，经过窗边时，发现河面的路灯倒影格外明亮。要说住在这里七八年了，这倒影每天晚上都能看到，但像今天晚上这样明亮和闪烁，我还是头一次看到。我不由得靠在窗边多看了几眼。可就是这几眼，却看到了奇异的事情。 这天夜里没有风，水面原本像镜子一样平滑，现在这路灯的倒影却微微晃动起来，只有倒影在晃动，而且越晃越厉害，渐渐地，倒影竟然从水面脱离出来，慢慢升到空中，又分成无数个小小的金色圆珠。这些小的金色圆珠缓慢地在空中旋转，拉长，变成一个个小人儿的模样。有的小人儿穿着金色的衬衫，金色的裤子，像小男孩的样子；有的小人穿着金色的，层层叠叠的蛋糕裙，像小女孩的样子。虽然隔着一层玻璃，还有几层楼的高度，我都能听到他们金色的衣服相互摩擦时，发出的像风铃一样的叮当声响。有些倒影小人儿越飞越高，有些小人儿则落回水面，每走一步，水面就荡起一圈小小的涟漪。 有个明显比别人大上一圈的倒影小人儿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她也穿着金色的蛋糕裙，渐渐飞离了伙伴，停在大概七八楼的高度。她伸出右手，在空中优雅地划了一个圈，空中出现了一个金色的圆圈，她又做了一个开门的动作，那金色的圆圈门被打开了，呼地涌进来一阵点缀了无数银粉的风，紧接着，一个圆乎乎的，银色的东西也从门里滚了进来。是月亮！我在心里惊呼一声。这家伙实在胖得不成样子，扑通一声笨拙地掉进水里，引起其他倒影小人儿的一阵窃笑。月亮落入水中之后，水面开始慢慢凝固，就像冬日结冰一样，这条不宽不窄的小河，就这样凝固成一个完整的银色舞台。 这些金色的倒影小人儿见舞台搭好，发出一声尖叫，他们似乎是吹着口哨，纷纷飞入那天傍晚我和多多曾去散步的河边公园。当他们再次飞回来时，队伍壮大了很多，这帮家伙居然裹挟着数不清的樱花、杏花、梨花、连翘的花瓣与花苞飞回来了。还有高高大大的玉兰花瓣，高大到简直很难找到和自己身材相仿的舞伴。倒影小人儿欢呼着，翻腾着，将这些晚春的花围在中央，又把她们抛到空中，又或与她们一同旋转。 后来，金色的倒影小男孩儿们不知从哪里还请来一捧白色的柳絮，他们追着这柳絮在银色舞台上一路飞奔，别说，全天下小男孩跑步时的背影，简直是一模一样的。 河面上越来越热闹。连经常在附近转悠的几只流浪狸花猫也被吵醒了，蹲在岸边，眯着眼睛缩成球儿，一脸茫然地看着这群窜来窜去的小人儿（我也想变成狸花猫蹲在河边，这样就能听到倒影小人儿与花朵之间说些什么，而不是只能听到让人心头发痒的清脆笑声）。就在这时，月亮似乎在水面下翻了个身，银色的舞台拱起了一个圆鼓鼓的大包，然后就像夏日午后的奶油冰淇淋一样，渐渐开始融化。当舞台逐渐融化回河水时，湿漉漉的月亮从水中重新升起来，它飞快地旋转了好几圈，好把身上的水都甩干净（水都甩到彩色的花瓣身上啦，引起好一阵抱怨）。不过，因为胖，月亮停下来时差点一屁股摔倒。但它还是要做出绅士的样子，勉强给大家鞠了个躬，之后就一副喝醉酒的样子，歪歪扭扭地挤回那道金色的圆圈门。胖月亮一跨过圆圈门的门坎，这金色的门就消失了。没过多久，那银色而滚圆的身影又出现在天空中了。 见月亮已经回家，连我这个旁观的人也知道这一晚的狂欢该结束了。但是倒影小人儿和所有的花都舍不得走，它们继续在空中漂浮着，旋转着，咯咯笑着，直到年长的晨风将他们吹散，花瓣又重新飘落进泥土，而倒影小人儿则落入水中，路灯熄灭时，所有金色都消失在水面。 我目瞪口呆地看完这一幕，打了个哈欠，回头时，发现多多已经醒了，坐在小床上揉着惺忪的眼睛。我拍拍睡衣，亲了亲他的额头，走到厨房开始为一家人准备早饭。要是直接给多多讲这一夜发生的事情，他恐怕会不信，我只好像个讲故事的人一样，把这夜的经历记录下来，再像讲别人的故事一样讲给他听。 当他长到我的年纪，也会后半夜失眠时，也许能亲自见到这群金色的倒影小人儿。那时候，他已经经历无数个春天，大概也会像我一样，对眼前的这一幕既感到惊讶，又不觉得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