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致父亲(一)

卡夫卡致父亲(一)

2016-07-09    20'36''

主播: TheySai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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介绍:
微信公众号:TheySaid 最亲爱的父亲:    你最近曾问我,我为什么说怕你。一如既往,我无言以对,这既是由于我怕你,也是因为要阐明我种种畏惧,就得细数诸多琐事,我一下子根本说不全。我现在试图以笔代言来回答这个问题,即便如此,所写的也仅仅是一鳞半爪,因为就在写信时,对你的畏惧及后果也阻塞着我的笔头,而且材料之浩繁已远远超出了我的记忆力和理解力。    对你来说,事情一向都很简单,至少你在我面前或不分场合在许多其他人面前是这样说起这事的。在你看来,事情大致是这样的:你一辈子含辛茹苦,为了儿女们,尤其为了我,牺牲了一切,因而我一直过着“花天酒地”的生活,享有充分的自由,想学什么就学什么,不愁吃穿,什么也不用操心;你并没有要求回报,你知道“儿女的回报”是怎么回事,但他们至少应该有一点配合,有一点理解的表示;我却从来都躲着你,躲到我的房间里、书本里,躲到一帮疯疯癫癫的朋友那里,躲到玄而又玄的思想里;我从未对你倾吐过肺腑之言,从未陪你去过教堂,从未去弗兰岑温泉探望过你,在其他方面也从未有过家庭观念,对生意以及你的其他事漠不关心,把工厂的一摊子事扔给你,就一走了之了,我支持奥特拉固执愤愤己见,我从未为你出过一点儿力(连戏票也没替你买过),却为外人赴汤蹈火。总结一下你对我的评价,可以看出,你虽然没有直说我品行不端或心术不正(我的最后一次结婚打算可能是例外),但你指责我冷漠、疏远、忘恩负义,你这般指责我,仿佛这都是我的错,只要我洗心革面,事情就会大有改观,而你没有丝毫过错,即使有,也是错在对我太好了。    你的这一套描述我认为只有一点是正确的,即我也认为,我俩的疏远完全不是你的错。可这也完全不是我的错。倘若我能使你认同这一点,那么——开启崭新的生活已不可能,因为我俩年岁已大——我们就能获得某种安宁,即便不会终止,毕竟能缓和你那无休止的指责。    奇怪的是,你对我想说的话总有种预感。比如,你不久前对我说:“我一直是喜欢你的,尽管我表面上对你的态度和别的父亲不一样,这只是因为我不会像他们那样装腔作势。”父亲,我总体上从未怀疑过你都是为我好,但我认为你这话不对。你不会装腔作势,这是真的,但是仅仅因此就想断定别的父亲装腔作势,这要么是强词夺理、不容商量,要么就是暗示——我认为就是这样的——我们之间有点不对头,造成这种局面的原因你也有份,只不过你没有过错。你若真是这个意思,那我们的看法就一致了。    我当然并不是说,我成为今天这个样子都是你造成的。这样说未免太夸张了(我甚至倾向于这样夸大其词)。即便我在成长过程中丝毫未受你的影响,很可能也长不成你所中意的样子。我多半会很羸弱、胆怯、优柔寡断、惴惴不安,既不会成为罗伯特·卡夫卡,也不会成为卡尔·赫尔曼,不过一定与现在的我霍然不同,这样我们就会相处得极其融洽。假如你是我的朋友、上司、叔伯、祖父、甚至岳父(尽管也有些迟疑),我会感到很幸运。惟独作为父亲,你对我来说太强大了,特别是因为我的弟弟们幼年夭折,妹妹们都比我小很多(注释:卡夫卡是家里的长子,他的两个弟弟都幼年夭折(海里因希两岁时死去,格奥尔格只活了一岁半,六年之后,卡夫卡的三个妹妹艾丽、瓦莉和奥特拉才相继出世。),这样,我就不得不独自承受你的头一番重击,而我又太弱,实在承受不了。    比较一下我俩吧:我,简言之,一个洛维(注释:洛维是卡夫卡母亲的娘家姓,根据马科斯·布罗德的传记《弗兰茨·卡夫卡》,“如果我们再来看他母亲的前辈,就会见到截然不同的情形。这里的学者,耽于梦幻、喜欢孤独的人,还有一些人对孤独的这种热衷把他引向冒险、玄妙或怪僻、离群索居。”),具有某种卡夫卡气质,但是使这种气质活跃起来的,并非卡夫卡式的生命意志、创业雄心、征服愿望,而是洛维式的刺激,这种刺激在另一个方向上比较隐秘、虚怯地起作用,甚至常常戛然而止。你则是一个真正的卡夫卡,强壮、健康、食欲旺盛、声音洪亮、能说会道、自鸣得意、高人一等、坚韧沉着、有识人之明、相当慷慨,当然还有与这些优点相连的所有缺点与弱点,你的性情以及有时你的暴躁使你犯这些毛病。如果与菲力普叔叔、路德维希叔叔、海因里希叔叔相比,你在世界观上可能并非真正的卡夫卡。这很奇怪,对此我也想不大明白。他们全都比你快活爽朗、无拘无束、逍遥自在,不像你那么严厉(顺便说一句,这方面我继承了你不少,而且把这份遗产保管得太好了,但我的天性中缺乏你所具备的必要的平衡力)。另一方面,你在这点上也经历了不同时期,或许曾经很快乐,直到你的孩子们,尤其是我,让你失望,使你在家闷闷不乐(一来外人,你就是另一个样子),你现在可能又变得快乐了,因为孩子们——瓦莉可能除外——没能带给你的温暖,现在有外孙和女婿给你了。    总之,我俩截然不同,这种迥异使我们彼此构成威胁,如果设想一下,我这个缓慢成长的孩子与你这个成熟的男人将如何相处,就会以为你会一脚把我踩扁,踩得我化为乌有。这倒是没有发生,生命力是难以估量的,然而,发生的事可能比这还糟糕。在这里,我一再请你别忘了,我从不认为这是你那方面的错。你对我产生影响是不由自主的,只不过你不应当再认为,我被你的影响压垮了是因为我心存恶意。    我小时候很胆小,当然,既然是孩子,我肯定还很倔,母亲肯定也很溺爱我,可我不认为自己特别难调教,我不相信,一句和善的话、一次不动声色的引导、一个鼓励的眼神不能使我乖乖地顺从。你其实是个善良仁慈的人(下面所说的与这并不矛盾,我讲的只是你在孩子心目中的形象),但并非每个孩子都具有坚韧的耐心和无畏的勇气,都能一直寻觅,直至得到你的慈爱。你只可能按你自己被塑造的方式来塑造孩子,即通过力量、大叫大嚷和发脾气,这种方式之所以很合你的心意,还因为你想把我培养成一个强壮勇敢的男孩。    我现在当然无法直接描述你在我的生命之初所采用的教育方法,不过,从之后的情形以及你对待菲力科斯(注释:菲力科斯是卡夫卡的外甥,艾丽的儿子。)的方式,我可以大致想象出来。尤其要考虑到的是,你那时更年轻,也就更精力充沛、更狂暴、更随心所欲、更肆无忌惮,而且,你整天为生意奔忙,一天也难得露一次面,因此,你给我留下的印象没有淡化为习以为常的事,而是深刻得多。    最初几年的事,只有一件我仍记忆犹新,你可能也还想得起。一天夜里,我老是哭哭啼啼地要水,绝对不是因为口渴,大概既是为了怄气,也是想解闷儿。你严厉警告了我好几次都没能奏效,于是,你一把将我拽出被窝,拎到阳台上,让我就穿着睡衣,面向关着的门,一个人在那儿站了一会儿。我并不是说这样做不对,当时为了让我安静下来,可能确实别无他法,我不过是想借这件事说明你的教育方法以及它对我的影响。从这之后,我确实变乖了,可我心里有了创伤。要水喝这个举动虽然毫无意义,在我看来却也是理所当然的,然而是被拎出去,我无比惊骇,按自己的天性始终想不通这两者的关联。那之后好几年,这种想象老折磨着我,我总觉得,这个巨人,我的父亲,终极法庭,会无缘无故地走来,半夜三更一把将我拽出被窝,拎到阳台上,在他面前我就是这么渺小。    这在当时只是个小小的开端,然而,经常涌上我心头的这仲渺小感(换个角度看,这却也不失为一种高尚和有益的感觉)来自你的影响。我原本需要些许鼓励,些许和善,我的路需要些许余地,你却把它堵死了,当然是出于好意,你认为我应当走另一条路。可我走不了别的路。比如,我敬礼和走正步的动作很标准时,你会鼓励我,而我并非当兵的料,要不然,我狼吞虎咽,边吃还边喝点啤酒时,或者我哼哼着自己也不懂的歌,学说你的口头禅时,你会鼓励我,可这一切与我的将来毫无关系。很说明问题的是,就连现在也只有当你自己被牵累,你的自我感觉被我破坏(例如我结婚的打算)或因我遭到破坏时(例如佩帕骂我),你才会真正鼓励我。这种时候你鼓励我,提醒我别忘了我的价值,指出我有资格做的事,把佩帕贬得一无是处。且不说按我现在的年岁,我已不为鼓励所动,关键是这种鼓励并非首先着眼于我,对我有什么用呢?    那时候,我在各方面都需要鼓励。单单你的体魄就已把我压倒了。比如,我还记得我们经常一起在更衣间脱衣服的情景。我瘦削、羸弱、窄肩膀,你强壮、高大、宽肩膀。在更衣间里我已觉得自己很可怜了,不单单在你面前,在整个世界面前也是如此,因为你是我衡量万物的尺度。接着,我们走出更衣间,走到众人面前,我抓着你的手,一副小骨头架子,心惊胆战,光着脚站在木板上,怕水,学不会你的游泳动作,你好心好意地一再为我做示范,我却恨不得有地缝可钻,万分绝望,在这样的时刻,我各种各样的糟糕经历都融合到一起了。我觉得最好的情况是,你有时先脱了衣服,我独自呆在更衣间里,可以尽量拖延当众出丑的时刻,直到你终于过来看是怎么回事,把我赶出更衣间。我很感激你,因为你似乎没有察觉我的窘迫,而且,我也为父亲的体魄感到骄傲。顺便说一句,我俩的这种差异至今仍然没有什么改变。    与这种差异相应的是你在精神上占有绝对的优势。你完全凭自己的本事干成了一番事业,因此,你无比相信自己的看法。这种情形我小时候就有所感觉,但没有我长大成人后感觉到的那么突出。现在你是坐在躺椅里主宰世界。你的观点正确,任何别的观点都是荒谬、偏激、疯癫、不正常的。你如此自信,根本不必前后一致,总是有理。有时,你对某件事毫无看法,因此,对这件事的任何看法必定都是错误的。比如,你可以骂捷克人,接着骂德国人,接着骂犹太人,不仅挑出某一点骂,而且方方面面全都骂,到头来,除你之外所有的人都被骂得体无完肤。在我眼里,你具有所有暴君都具备的神秘莫测,他们的正确靠的是他们本人的存在,而不是思索。至少我觉得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