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窗下》杨牧

《山窗下》杨牧

2016-08-18    08'18''

主播: 拾壹號

391 16

介绍:
记忆里有许多青山。 山涧的悠冷,瀑布的激越,手掌大的绿叶,粉颊似的红花。从一座深山走出来的那种失落了什么又获得了什么的惆怅,惟啼鸟知晓。 有一天下楼推开后院的纱门,迎头是一阵寒雨;那时我正想步行去校园听音乐会。马路一片湿寒,雪融了以后,春天正蹑足行来,西边的教堂正有人在唱诗,不知道他们在赞美什么。也许是赞美一千个湖泊,也许是赞美一万重青山,也许是哭泣,也许是平凡的忧郁而已。 有一次驱车东下去芝加哥,黄昏时分过一条小河,石桥下是蓊郁的树木,那时还是秋深时节,红叶在暮光里罩着一重白雾;桥边立了一块木牌,写道“野狼河”,一份 孤寂蛮荒的情调。等我从芝加哥回来的时候,重过“野狼河”,心里撞击的感觉却轻得多,我几乎忘了第一次经过“野狼河”时的恐惧和寂寥。生命原是可以改变 的,情景的感觉更可以改变。每一秒钟我们都在汲取天地的新印象,也在摧毁旧有的印象。 后来我几次听见柴可夫斯基的《第五交响曲》, 都很自然想到黑夜的寒风、细雨和院子里等待抽芽的两棵大榆树。我现在来记述这些,来纪念这块土地。一年来的默想,使我觉悟到原来异乡风月、春秋、风雪使我 惊讶的,不仅是那种陌生的满足而已,而是对于另一块土地、另一段岁月的回忆和思念。这使我想起二十岁那年,初从一位剑桥毕业的英国先生读希腊悲剧的那回事。那是有一年的秋天,冷沁的上午,我们读到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当那位先生高声念到俄狄浦斯王目盲后的呼唤——啊命运,命运!——我仿佛是一刹那被造物拍醒。现在我才了解,那原来也不是文学或古典的力量,那是记忆的力量,一切悲惨的想象确实在一瞬间被诗句剥得坦然,鲜血淋漓。最近再读希腊悲剧,感受便已经不同了。 这是失落了什么呢?抑是获得了什么呢?岁月和路程把心灵磨得苍老;思维和沉默把万重青山抹上一层白雾,盖上许多可怕的声响。有一位批评家说福克斯的小说是荒凉的,带着号角的声响。——其实生命整个都相当荒凉,带着号角的声响。 而人的思想每分钟每秒钟都在错乱,都在转变;有时自以为定型了的浪涛,也会像梦魇一般化为暴雨,像暴雨似的卷来。若是你曾经独自在家乡一条熟悉的山路里行 走,若是你曾经想过到深涧里去洗濯你的身体,若是你曾经为一片漂流在谷底的败叶悲悼,你驻足哀伤,忽然一场暴风,你逃到一个山洞里等待天晴——你若也曾经 有过那种经验,你就会觉得生命的充实和空虚。 生命的充实和空虚原是不容易说清楚的。冬天的时候,假期里,爱荷华城静 极了,有一天中午,我在门口等一位教授接我去他家参加圣诞餐会。那时是十一点半,雪已经下了三个钟头了,我推开门时,雪仍在下,街上静得没有一丝声音,路 上铺着一条厚棉絮,没有汽车,没有行人。雪无声地落,覆盖在一切物体上,小学校的体育场,河岸的树林,都静默得像死亡。我那时就说不出那种死寂到底应该是 自然万物的充实抑是自然万物的空虚。我甚至不知道那种死寂到底应该是一种静谧抑是另一种嘈杂——这正和我小时候看海一样。 你能够说大海是喧哗的吗?即使你站在沙滩上,你听见大海的喧哗吗?也许你什么也没听见,也许那隆隆的幻象只是你心灵的冲击,也许是爱的呼唤,也许是憧憬的翻腾…… 我只知道记忆里有许多青山,通过了时间和空间的迷雾,不知道失落了或获得了什么。我不能不低回;始怜幽竹山窗下,不改清阴待我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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