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绍:
【1】如果现在从这里跳下去，是不是就能解脱了？
“啊！”
几个小时前，我的辫子被人用力地揪了一下，身体被那力道胁迫着向后一倾。
“都是你坏了我的事，看我今天不好好教训你！”
我听出了是那个胖女人的声音，她狠狠捏了我的胳膊，拎着我的耳朵拖去她的休息室。
自从我记事开始，我就生活在这家孤儿院，和一个叫做闵的漂亮女孩住一个房间，她是孩子群体里的老大。她好像非常不喜欢我，闵带领着除我之外所有的孩子形成了一个国家。于是，我的饭菜里会出现磨牙的沙子，舞蹈课会突然被后面的人绊一跤，甚至当着男孩子的面被扯下裤子。在老师面前，所有的委屈可怜也全都被闵抢了过去，我则软弱地要承受下所有的惩罚。
那件沾上泥点的脏裙子还没来得及换下，我低头看着破了一个洞的袜子，想起了下午在花圃的事情。闵因为觉得我的裙子要比她的好看，于是命令周遭的人向我丢泥巴，却被前来领养小孩的家长看到了，因此放弃了对闵的领养计划。
这就是胖女人为什么责骂我的原因，鞭子挥了过来，我被她堵在阳台前，她的愤怒伴随着闵的哭声像暴风雨似的一下一下地发泄在我的身上。虽然，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在这个让我感受到冰冷与痛苦的地方，坚强地挨过每一天成了生活下去的目标。
我一步一步后退，她的鞭子也跟着一步一步靠近，就在我的身体终于贴近阳台边缘的时候，脑袋里突然冒出了一个可怕的念头——
跳下去吧，逃出这里！
[2]
“嘭！”的一声巨响，脑袋和身体分家了一样，我猛地从床上坐起，才发现自己又做了那个梦，那个从他不见后就开始每晚重复的噩梦。将小时候逃出孤儿院的惊悚情节完全还原进了睡眠之中。起床喝水的时候，我又瞄了一眼电脑和手机，没有任何关于他的消息，看着桌角的寻人启事，我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这是他走失的第三天，就像一场毫无征兆的灾难。去派出所报案的时候，警 察甚至无所谓地一笑说了句“怎么你家大爷又丢了？！”我生气地拍了警 察面前的桌子，心里对于警 察的冷漠充满了不满。
这的确不是他第一次走丢了。
我读高二那年，他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病，走丢过很多次。为了防止他再走丢，我只好把他锁在屋子里，为此我们吵了很多架，但我还是一边把家的地址做成标牌塞进他的兜里让他随身携带，一边忍受着他朝我吐口水。看着他歪曲的脸和吐出脏话的嘴，我刀绞一样的心痛，但没有什么办法，除了让他吃药，我只能默默承受这一切。“行了行了，我去给你做饭。”我帮他把口水擦干净，他生气跳脚，我一边双手比划着一边系上围裙走去厨房。
病情让他清醒的时刻越来越少，糊涂的时刻越来越多。他常常会控制不住大小便，弄得家里一塌糊涂。吃饭会突然打翻碗筷，脾气十分暴躁，乱摔东西甚至捶打自己。神志不清，刚说的话转眼就忘。每次犯病后他都会一个人坐在阳台前，我看着他的背影不敢打扰，心里却比谁都要难受。或许是因为目睹过他曾经意气风发时的岁月，所以当看到他变成现在这样才会有撕心裂肺的痛。
回忆让我睡意全无，我只好坐在桌子前准备明天的教案，这是我大一寒假的一份工作，在小镇上的一家聋哑学校做兼职。之前去面试的时候，校长不解地感慨我一个年纪轻轻的健全小姑娘竟然会手语，我有些不知道如何回答校长。
停顿了一会，最终还是告诉了校长原因。
也是因为这个，我才没有因为年纪不够而受到限 制，成功被聋哑学校破格录用为兼职老师，这样一个可以补贴家用，让我跟他的生活不再那么艰辛的机会，对我来说简直是上天的恩惠。
我看着空白的教案，主题是谈父爱，脑袋里全是与他有关的回忆。
[3]
粘湿的泥潭里，鞭子抽到的地方在火辣辣地燃烧，我从二楼跳了下来，身后传来孤儿院里的人要来抓我回去的动静，浑身的疼痛后脑袋里传来唯一的声音——“快跑，离开这里，快跑！”我从来没有像这样义无返顾，用力支撑起身体就朝着远离孤儿院的方向跑去。建在山上的孤儿院周遭是我丝毫不了解的复杂地形，我忘记那年只有十岁的自己跑了多少路，只是想永远地离开身后那个可怕的方向，越远越好……
暗夜又开始飘雨，脚下的泥土变得更加湿滑，突然我的脚底踩空，整个人顺着一个坡跌落而下，像是落到了一个洞穴中，抬头只看到黑得不见底的黑暗，身上的疼痛让我连“救命”的声音都发不出来。屈辱、疼痛、饥饿、寒冷伴随着湿透的雨，一丝一丝地扣入身体里。在孤儿院里被人围着丢泥巴，饭里尽是沙子常常饿得没力气，想要说出实情却被胖教管员不分青红皂白地抽打……被不知道在哪里的爸爸妈妈遗弃之后，在孤儿院里所受到的屈辱一帧一帧地从脑海里浮现，渐渐地，我的眼皮再也无法睁开……也许今天就是我的末日了吧……
再恢复意识，是被一阵强烈的花香催促着醒过来的。睁开眼，我看到了一个背着一篓子花的男人，他拿着一束花在我的鼻子前晃动。
“你醒了。”他的笑容很温柔，跟孤儿院那些人的虚假善意不同，他起初用手比划着什么，嘴巴里发不出声音，我看不懂，他又从口袋里掏出纸和笔写给我看。我下意识地对陌生人警惕，仔细看了看他的长相，是自己之前在孤儿院从来没有见到过的人。
他长了络腮胡，脸上有很多皱纹，皮肤黝黑，看上去和孤儿院那个负责打理花圃的伯伯差不多年纪。
“这是林兰，有药性的，香味能让人回神，你醒过来多亏了它！”男人写着，拍了拍身后背着的篓子，“我上山来采林兰，看着这土坑外面有只鞋子，就发现了你，这是防山里野兽的坑，你一个小女孩怎么在这里啊，你的家里人呢？”他又掏出水和干粮给我，我摇摇头，鼻尖酸楚泛滥。他看着我失落的表情，伸手摸了摸我的脑袋，我能感受到一种贴近的温暖，像一阵轻柔的风轻抚我的伤口。
[4]
“这就是我第一次见到他时候的样子，他看起来很苍老。他是个卖土药的人，维持生活的方式就是上山去采摘当季的花朵植物做成药材。”我在黑板上描摹出他的样子，想起他现在还杳无音讯，眼睛又湿润了。我收回眼泪故作坚强，转过身就看见了同学们一双双发着光的眼睛下，小手比划着问“老师，你怎么了？”
之所以会手语，就是因为——他是个聋哑人。
后来我把孤儿院的故事一一讲给他听，虽然他听不见，但我感觉他能感知到我的痛苦。那时他正在煮着一锅用林兰和红糖熬的汤，不时回头看我。等他端过汤来，用沾了水的毛巾把我的小脏脸擦干净，我警惕的心终于放松下来，默默地看着他帮我吹凉汤水。我们好像没有什么约定，我如同一只突然觅到归巢的小鸟，就此住在了他的家里。
有一次我跟着他一起在院子里摘林兰花，我问他为什么是自己一个人生活，好像打开了他不怎么愿意回忆的事情，他手上的动作停下来，瞳孔也跟着暗了下去。他说，十年前，小镇爆发的一场泥石流，让那天正好上山摘花的他们一家子被卷了进去，老婆和马上初中毕业的儿子被泥石流带走了性命，最后只有他一个人活了下来。他写着的手忽而颤抖了几下，我窥见了他眼神中的失落，我不知道该如何慰藉，只是默默地看着他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在知道这些故事之前，我从未在他的眼睛里读出过对于回忆的难舍，相反是他对于我的爱将这些伤痕统统隐藏了起来。
“那我以后陪着您！”他似乎是看懂了我的嘴形，嘴角终于向上浮动，我看着他的眼睛，没再说话。
他用唯一的积蓄供我上学，这成为这个家一笔非常大的开销，他开始拼命努力工作，除了上山摘花采药的频率增加，还在镇子上接了一些跑路的活。每天他载着晨光熹微背着竹篓上山，又背着黄昏婆娑撑着疲惫回家。一个家的形状渐渐地固定，一个让我人生中第一次感受到了“父亲”般爱护的人就这样融进了我的生命里。我开始学习一些简单的手语，空闲的时候还会跟着他一起上山，但他总用“山上危险，姑娘家就别去了”来拒绝我。每次看到他佝偻着腰背着满满一筐林兰回到家，布鞋沾满了泥土，我就发誓将来一定要好好报答他。
或许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一种无私奉献的感情，它虽然没有血缘的维系，但却能让你感受到温暖，所以说爱是相互的，大抵是因为这个吧。
但所有平顺的感情也都会遭遇风吹雨打，就像林兰花，虽然有着迷人的香味和珍贵的价值，但冰霜风雨仍旧会让它们一夜枯萎。
那是我第一次被老师叫了家长，我和他像两个犯了错的孩子傻傻地站在老师的办公室里。班主任像盯怪物一样盯着他，我心里的羞耻感因为老师的眼神和他的沉默而逼近爆发。被训斥的缘由是我和同班的女生打了架，而打架的理由却是因为那个女生嘲笑了我。当听到别人讽刺自己有个哑巴聋子父亲的时候，犹如一把把锋利的刀子戳穿我心脏外面包裹的那层害怕被发现的保护膜。一分一秒都难以忍受下去，老师像是审判官一样，手指在桌面上不停地戳着。
“就算是人家说错话了，你也不能先动手吧！”
“同学之间发生矛盾是情有可原的，关键这都是初三了，你瞧瞧你那成绩，你再看看人家的成绩！”
“人家的父亲是镇上的领导，你这样让我怎么跟学校上面交代！”
“有你这种老师，真是耻辱！”我终于按捺不住，顶了一句嘴。他好像看懂了我的嘴型，突然给了我一巴掌。那是他第一次打我，而且是当着别人的面，我冲着他歇斯底里地怒吼一声“都怪你，你这个没用的东西！”然后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眼睛湿润地跑出办公室。
我整个人仿佛坠落了失望的谷底，如果说同学和老师的话只是戳破了我心里的那点自尊心，但他的那记耳光却像是死亡宣判一样彻底把我最后的防线瓦解，像是有了很小的时候对于孤儿院的感觉，厌恶地想要逃脱。我强忍着不哭，拳头越攥越紧。
没地方可以停留，我在整个小镇的巷道里漫无目的地游荡，天很快黑下来，街上的人越来越稀少。
我记得刚被他收留的那段时间，总是记不得回家的路，他就会在院子外面种上好几排林兰，他比划着手语告诉我“如果找不到回家的路，闻着林兰浓烈的花香就能找到了。”可现在，我却变成一个迷茫陷入穷途的小鹿，丢失了回家的方向，脑袋里突然回放起那个女生丑恶的话语。
“跟一个非亲非故，年纪跟我爷爷差不多大的男人一起生活，还是个聋哑人，我看你的生活一定很苦吧！”说着对方的脚踩上我掉在地上的笔袋，眼睛里放射出厌恶的光芒。明显是被人用尖锐的匕首刺痛了软肋，我的拳头挥了过去……回想着今天发生的一幕幕，从挥过去的拳头到迎面而来的耳光，一切都像是漫长的飓风……
大家还在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