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微:我与流沙河先生交往的30年 朗读:欣彤

黄微:我与流沙河先生交往的30年 朗读:欣彤

2017-04-24    16'46''

主播: 我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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介绍:
我与流沙河先生交往的三十年(下) 作者:黄微 “披着猴皮的羊” 大学快毕业的时候,导师给我的毕业论文题目就是“流沙河先生诗歌评论”。我爸爸和沙河伯伯共同的朋友,曾伯炎伯伯就带我去了伯伯家中。那天待的时间很短,只记得这个又高又瘦的伯伯说话很和蔼。我借了好几本他的书,就匆匆告辞,自始至终,我好像只说了一句“谢谢”,全是曾伯伯替我代言。回家后,伯伯那些书让我看得好认真,边看边抄,其中一首描述夕阳残照中的马其顿古堡,写得好美!后来论文完成,导师给了表扬,但答辩却只得了B ,原因是记不住答辩老师要求我背诵的伯伯的作品,现在想起都愧疚莫名。 后来我参加工作,从实习记者做起,然后是记者、编辑、主编,在这个成长过程中,伯伯给了我很多帮助,最受益的,就是我可以随时采访他。那时伯伯家门上有个小牌子,写明“谢绝采访”,但我是例外,可以随时闯入。不过,那些采访都是在玩耍中完成的:刚开始我还用本子记,后来伯伯说:你记不明白,你和三妹在外面玩,我写。然后就写好交给我,我誊一遍交给报社,每次都受表扬。我在报社“升官”,多半与此有关吧?当然,我还是认认真真写过几篇报道的,比如《流沙河卖字》、《流沙河流连山林之乐》、《流沙河的中秋之夜——风从故土来》等,但确实,都和诗歌无关。 那个时候,我一下班就往伯伯家里跑,称呼他“伯伯”也是从那时开始,直到如今。他说,别人对他的称呼有很多,他最喜欢的就是我喊的“伯伯”,最亲切。 那时伯伯住在成都市红星中路作协宿舍,楼上是周克芹先生,克芹先生的女儿雪莲和我玩得很好,所以每次去,我就把雪莲叫下来聊天。伯伯在他的书房里写东西,我、雪莲就和三妹在客厅里、厨房里聊得嘻嘻哈哈,晚饭也常在他家吃。三妹是伯伯家的小保姆,一个笑盈盈的农村小姑娘,开朗又能干。她告诉我,伯伯从来不留人吃饭,显然,对我又是破例。我去蹭饭,最初每次都吃一模一样的荞麦面,终于有一天忍受不了,抗议说“我要吃肉!”后来就有了红烧肉的待遇。每次吃完饭,还可以进伯伯的书房聊天,那是最开心的时候,伯伯讲外星人、讲蜻蜓的“复眼”,还讲过鬼故事,吓死我了。伯伯的书房点着香,烟雾缭绕,那些故事和缕缕淡烟,至今飘在我的记忆中。 有一天早上我骑车逛街,想找点新闻线索,却被一个男人跟踪,还嬉皮笑脸地对我说“小妹儿,我们谈谈吧!”吓得我冲进作协大院,一路跑到伯伯家——那时我们报社要10点才开门。三妹开门,奇怪地问我:才8点过,这么早?我气喘嘘嘘地冲进书房,冲着正在看书的伯伯说:我遇到流氓了!伯伯就丢开书问我怎么回事,然后笑着说:“不要怕。你该谈个男朋友了!好有个人保护你。”我那时二十多岁,家里还把我当小女孩管,规定晚上7点以前必须回家,我爸每天都在社科院的大门口站着等我。所以,一有男士说送我,我就吓得半死。有一次,一个男同事一定要送我,骑车跟到了社科院门口,我爸爸一脸严肃,低沉发令:回家! 我给伯伯说了这些,他就说也是,现在找个好人不容易。他还提醒我:有几种人你是不能嫁的,第一是搞政治的人,这种人危险,有坐牢的可能,以后有了家怎么办?然后是第二第三第四第五……我牢记在心,面对追求者,都用这个框框去框一下,总是嫌疑多多。 有好长一段时期,我每周四都到伯伯家,陪他去成都市西城区文化馆,每次都有好多人来听伯伯摆龙门阵,也有其他人发言。当时我年轻气盛,听到不合自己想法的,就要争几句,大概看着伯伯的面子,居然没有人反驳我。那一路上的聊天,我都非常开心,却记不清聊过一些什么了,但是可以肯定,绝对没有聊诗歌。 有一次,伯伯专门为我写了一幅字,还配画了一只羊,说:“你是一只披着猴皮的羊。”在那之前我一直以为自己属猴,这才知道生肖该以阴历计算,我出生于阳历年初却属阴历的羊年年尾,和伯伯同样属羊。伯伯满腹学问,又风趣幽默,时有老而未泯的天真和调皮,我觉得他也是一只“披着猴皮的羊”。比如今年元旦的前一天,伯伯送我一句匪夷所思的新年寄语:“祝你明年满十八!”我听愣了,他就在电话那边解释:2016年拆开,20除以2是10,16除以2是8, 10加8,不就是18吗?天呀!这是什么逻辑?不过,管它什么逻辑,我听得很开心! 当年我喜滋滋地拿那幅画有未披猴皮羊的字去装裱,却被店老板“黑”了,我沮丧地告诉伯伯,他马上就给我重写了一幅,但是没有羊了,使我生气至今。那个奸商太坏了! 卖字遥寄山林乐 伯伯不仅诗写得好,字也写得好。双流县棠湖公园正门的对联就是他题的;北京王府饭店陈列也有他的墨宝;阆中张飞庙里,张飞塑像两旁也是他写的对联:“园谢红桃,大哥玄德二哥羽;国留青史,三分鼎势八分书。”给游人留下很深的印象。 一次我去杜甫草堂“好雨轩”文物店,发现赫然挂着几幅署名流沙河的书法,字字清瘦有神,好像欧体,但又比欧体飘逸怪异,字很受看,内容更耐看。我记得有一幅写的是“幸福的蝉,你有不会说话的妻。”我问伯伯:“你写的哪个?是不是觉得当妻子的应该沉默听话,才比较好?”他笑道:“这哪是我的意思——这是莎士比亚的诙谐。我要告诉你一点昆虫学常识:凡是能够叫的蝉都是雄性,雌蝉不叫。看来世界上任何一个民族都有很多唠叨婆,我觉得很有趣。” 知道伯伯卖字之后,我就留心观察,却发现他家一如既往,书卷之外别无长物,并没有卖字发财的迹象。我就追问到底卖了多少钱,伯伯一脸茫然:“说真的,没有算过,也算不来账。” 伯伯家里挂过一副对联,上联是“翁之乐者山林也”,下联是“客亦知夫水月乎”。我想搞清楚是什么意思,伯伯说:“乐在山林,就是想当隐士,当隐士就可以尽量少参加社会活动。下联是镜花水月一场空的意思。上一句是欧阳修《醉翁亭记》的句意,下一句是苏东坡《前赤壁赋》的原句,作者应该是一位有才学的人。它被曹禺先生用在话剧《家》里面做了道具,显然也不是曹禺写的。” 我还记得有天傍晚去伯伯家,他正盘腿坐着看电视,一杯茶,几张报纸,难得见他这么清闲。他说:“我正好译完《秋水》篇,你先看。”我打开一看,这哪是稿子,简直是字帖:清秀俊逸的毛笔小楷,一个个恭恭敬敬地蹲在格子里,好美!我请他给我讲解,他就从“秋水时至,百川灌河”讲到“坚白论”,再讲到“埳井之蛙”——有形象风趣的描述,也有穷究思辨的哲理,或抑或扬,把我惊呆在庄子老先生的思想光辉之中。去年通电话,我问伯伯还记不记得给我上的这堂课,他说记得,记得。我好惊讶! 煲电话粥的忘年交 后来我出国回国,东奔西颠,但是逢年过节和伯伯的生日,我都会电话问候,从未间断。我在电话上一如当年那只“披着猴皮的羊”, 有时觉得他那边占线很久,好不容易才拨通,就要“披着猴皮”抱怨一番。其实我自己占他的线更久,伯伯却总是慈祥如初,答叙如见,让我知道了我爸爸给他送去玉米粉;知道曾伯伯戒了烟;知道他眼睛越来越不好;也知道了他在某个中秋节晚上是稀饭剩菜就过了节……我们在电话里聊天,还会开玩笑,比如我问他在老家的三个弟弟和三个妹妹,怎么没有跟着他“鸡犬升天”。伯伯就笑着作答:“怎么会呢?他们都在做最最普通的工作,不过现在都退休了,常常来成都看望我。我当右派的时候,他们都没有嫌弃我。”那语气中的感激和爱,穿越时空,烙在我的心中。 我知道自己心智苍白,提问蠢而且多,但伯伯总是有问必答,答必旁征博引、出语幽默,还经常让我感受到那种“先天下之忧而忧”的情怀。他那一代知识分子,大都是这样的:忍得住穷、耐得住苦,安于清贫又心系国家和民族的命运,尤其是文化的命运。我们聊到过伯伯在《腾讯•大家》上面讲《诗经》,他在成都每个月讲一次,有人会专程飞到成都去听。伯伯说:“这个专题叫‘诗经点醒’。点就是指点的点,醒就是瞌睡睡醒了的醒,就是做一点点醒的工作。过去好多讲诗经的,都像瞌睡没睡醒,留下一塌糊涂,于是我去点醒,就是这个效果。他们听得很好耍。”伯伯是谦虚的,他说:“我不是有好多学问的人,我的讲座应该归于娱乐界,类似于说相声、讲评书,就是让听众开心、快乐。我应该去申请加入曲艺家协会。”伯伯又是超越的,他说:“我希望人们无论在什么环境下,都要信仰文化。哪怕你暂时与文化脱离了关系,都应该对文化满怀尊敬,保持对文化的热爱。这个文化的范围广得很,culture ,包括地理、历史、天文、数学、工艺,都是。” 从这些聊天中,我明白了人活一辈子的意义。伯伯说:“当然是先为父母、为孩子、为家庭,然后,再去影响你的朋友们,去安慰那些惊慌的心,消除某个人的忧郁,带给他人快乐,让他们因为你而快乐,你的人生就有了价值和意义。这不亚于那些最辉煌的发现,也比用那些不需要的功绩来震惊世界,伟大、高尚得多。” “微微之树”一定常青 伯伯说送给我的那两棵树,一棵是泡桐,一棵是三角梅,它们种在成都大慈寺对面省文联宿舍的甬道旁。伯伯告诉我:泡桐树已经有两人合抱那么粗,高过六层楼,浓荫覆盖了甬道的一半,每年春末夏初,红花紫花开满枝头;夏天有很多蝉子趴在上面叫。十几年前,他自己花钱请人为三角梅搭了个架子,挨着泡桐树,“因为它们两位是朋友,从小一起长大的,应该一生相守。”伯伯说得很动情:“每回花开了的时候,宿舍里面的人就说,这是流沙河的三角梅!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