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雪蓓:外婆的艰辛岁月--外公到底犯了什么罪? 

马雪蓓:外婆的艰辛岁月--外公到底犯了什么罪? 

2017-11-19    17'53''

主播: 我的历史

2302 93

介绍:
电脑屏幕在黑暗中发着刺眼的白光,在我的视线里还有一个闪烁的红点,那是录音笔提示我处在打开状态。 此刻,外婆的讲述从录音笔里缓缓地流出,裹着潮湿的海风缭绕在书房。几次,我被外婆把手话桑麻的质朴语言深深吸引,而忘了同步打字。那扑面而来的市井烟火气息,在被我修改成所谓的书面语后,顿时魅力减损。刹那间,我感到此举如此愚蠢可笑。几乎同时,我决定将一稿全盘推翻:我退后或完全隐身,让外婆回归成故事的主角。很快,新的语境产生了,我顺利地完成了二稿。 那天的后半夜,鸡刚叫过头遍,我醒了。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心里一阵阵猫抓似的,这样的情景不是头一回了,这阵子夜里总睡不踏实。我侧耳听听外头,院子里静得很,偶尔听到院墙根儿的虫子有一声没一声地叫着。我心里头跟自己说,啥事也没有,都是自己吓自己,我走到你妈的床边,看她睡得很沉,我把她的小手放回被窝里,又帮你外公掖了掖被角儿,自己便躺下想再睡会儿。 天就要亮了。 “砰——砰——砰——”堂屋里传来很响的敲门声,你外公惊醒,慌忙从床上坐起来,敲门声再次传来,声音急促,你外公披了件外衣便去开门。两个警察打扮的人站在门口,其中一个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本本在你外公眼前晃了一下说: “你是穆家修吗?” “我们要调查一些情况,你跟我们走一趟。”寒冷的声音说。 你外公僵在那里,说话的人从兜里掏出一个亮晃晃的东西把你外公的两只手锁在了一起。 “跟家里人交代一下吧”,寒冷的声音再次响起。 我穿好衣服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怀里搂着刚被惊醒的你妈,她两手死死拽着我的衣角,战战兢兢…… “给他带两件换洗衣服,吃的不用,里边什么都有。”来人说着,声音开始不耐烦。慌慌忙忙拿了两件塞给你外公,来的人就推着他往外走。你妈“哇”的一声哭起来。院子门口停一辆吉普车,那两个人同你外公进了车子,你妈哭着喊着爸爸,声音还没送到你外公的耳朵里,车子就开了,一个急转弯就消失在巷子的尽头。 我和你妈坐在地上哭了多久我自己也不知道,从地上起来时,我的两条腿都麻了,眼前一阵黑,我忙扶着衣柜,柜门大开着,地上散落着你外公的几件衣服,我弯腰拾起重新放回柜子里,又跟你妈说,你再去睡会,今天不用去学校了。你妈到底是孩子,刚才的场面她是吓坏了,上了床不一会就睡着了,我哪里能睡得着。一个人坐在那又哭了一场,一直哭到天大亮了,邻居们起来了,我才慢慢缓过神来,心里头对自己说,这日子还要过下去,杏儿(母亲的乳名)还小。 我现在年纪大了,年轻时的很多事都不太记得了,但有些事忘不了:我刚刚做完子宫外孕的手术,手术中大出血,差点丢了命,术后医生再三嘱咐我不能外出,必须静养一个月,你外公走的那天,是我手术后的第十三天。我怎么就你妈一个,我们那个年代又没有计划生育,我是后来就不能生了。 外婆说到这,停了,眼皮抬了抬,望着前边。 你外公走后,没过多长时间,这样的事慢慢地多起来,天天就看见街上的大卡车,拉着一车一车的犯人,也不知都犯了什么错!我一看见那个大卡车,我的心就揪到一块儿,不知你外公在里面怎么样了。街坊邻里私下里传着,谁家的男人又被抓走了,去了劳改农场,哪个孩子的爸进去了不服管被枪毙了……这些话慢慢地传到我耳朵里,说心里话,我那时想不了那么多,也想不了那么远,我要想的是眼前,今天的晚饭吃什么,家里没有米了,去哪里挣钱买米,你妈的学费从哪儿来,你外公走的时候,我身上一共就剩下7块钱,这是我当时全部的积蓄。 你外公走后的第三天,我记得清楚,他单位的会计来找我,说,这个房子是单位宿舍……我一听就明白了,这是来让我搬家的。 这小院里共6户人家,和我们门挨门的邻居陈妈妈,男人去世了,一个人带着5个孩子。她是上海人,毛衣打得又快又好,当时时兴的图案她全会,我就跟着她学打毛衣。刚打得时候,手指头被毛线针戳得生疼,冬天开了裂,用布包起来接着打,这一针针里有你妈的学费,每月的房租水电,买米买油的钱。 老陈的男人也是历史问题,跟你外公前后脚进去的,后来他去了劳改农场,你外公命好,被分到工厂,老陈家去了农场没多久就死在里边了。 想想我17岁嫁给你外公,19岁生了你妈,十一年后,1958年,你外公出事那年,我31岁,跟你一样清瘦。当时很多家男人出了事,女人马上离婚表示划清界限,找一个成分好的嫁了。 当时有好几个人给我介绍,日子最难熬的时候,我动摇过。但很快就不这样想了,你外公是什么样的人我心里最清楚。他那是被冤枉的。 到了1959年,街道办了扫盲班,我第一个报了名,扫盲班毕业就进了区办纸盒厂,成了正式工人。从那以后,我一直在这间厂子里做事,直到退休。从那时起我有了一份正式工作,一分固定的工资。 我记得当时的工资是每月18块钱,还能常从厂里拿些纸盒半成品回家加工,贴补家用。你妈那时候也大了,能帮着我做事挣钱了,她那时一放学回家,放下书包,就坐下糊纸盒,糊一百个纸盒能两毛钱,她一天能糊两百个,一个月下来能挣大概十来块钱。她一边糊着纸盒,一边困得脑袋直往下冲,我心疼,每次都是我吵着她,才肯去睡。那时候,我们母女俩就这样互相扶持着,忙忙碌碌的,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也没觉得太难。 这样过了一年多吧,到了六〇年,大饥荒来了。吃饭开始定量,每顿只给一两二两,根本不够吃,一天的定量一顿就吃光了,就开始挨饿。你妈那时候十四五岁,正在长身体,天天吃不饱。我每天除了上班,还要义务劳动,学工学农,你妈懂事,自己根本吃不饱,还要省点下来给我。我义务劳动在郊区,好几天不能回家,你妈学校的校长当时和我在一个地方劳动,她就托校长把吃的捎给我,我是一次都没见着,我就知道,一定是那个人路上吃掉了,我一点不奇怪,你妈好几天想不通,说她还是校长,怎么偷吃别人的东西,她到底是孩子,太容易相信人,那个时候,人都饿得大街上公然抢吃的,人要是饿极了,就没有脸面了。 说实话,你外公出事进去了,我都没那么绝望过,我想靠我的双手吃饭,总不至于饿死。可六〇年那会我,我是真的熬不下去了。每天起早贪黑地上班,已经累得够呛,下了班还不让你消停,不是义务劳动就是政治学习,关键还吃不饱肚子。那一年冬天,义务劳动,去郊区挖护城河,我有半个月没吃上一顿饱饭了,浮肿得厉害,两条腿肿得发亮,身上几个月都没来了。那天的劳动,是要我们挖塘泥,我站在那里,身子发飘,两条腿直打软,站都站不住,哪还有力气拿铁锹,头一阵晕,眼前一黑就栽倒了。醒来后,我就一个念头,想喝药死了算了。我是真的不想活了,就拿出了一张纸,想给你妈留两句话,我想跟她说,妈不舍得你,可妈实在是过不下去了……我拿着笔的手不住地抖,眼泪哗哗地流,流到了纸上,把纸都打湿了,写了两句话,好几个字还不会写,就空在那儿,想你妈应该能看懂,写好了,压在了碗底下,心想你妈回来就能看见。 我躺回到床上就开始想我的亲人,我还有个老母亲没有养老送终,后一想,我还有哥哥嫂嫂,就让他们替我送终吧。我又想到你外公,他要是能活着出来,凭着手艺也不至于饿死,到时再找个女人过日子呗。然后就想到你妈,一想到你妈,我想不下去了,再苦再难,我活着一天,你妈是个有娘的孩子,我死了,父亲又在监狱里生死未卜,她不就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了。我一想到你妈将来成了孤儿,就不敢再往下想了。我不能走这一步。我爬起来就把桌上的条子撕了,心里跟自己说:再苦再难,我咬咬牙,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