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小丽:郭路生在杏花村(上) 朗读:安好

戈小丽:郭路生在杏花村(上) 朗读:安好

2017-12-04    18'56''

主播: 我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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介绍:
1968年12月20日下午,天寒地冻,一队北京知识青年肩扛手提着大包小包,风尘仆仆地走进山西省汾阳县杏花村——插队落户的目的地。老乡们都好奇地跑到街头观看,有个老乡惊讶地指着一个高个子叫起来:“哟,还有爸送娃儿的呢!”这个“爸”瘦高,老成稳重,大眼睛炯炯有神,头带灰呢老头帽,身穿半新不旧的棉大衣,左手提行李,右手提盆花--这就是郭路生。 朴实的老乡并不太懂“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也不甚理解这“上山下乡”是要干什么,只是热情地和我们叙家常,并称我们是“北京来的大学生”。 实际我们只是老三届的学生,郭路生是老高中的。杏花村的这二十个北京知青大多是北京人民大学附中的学生,余下的便是各校不愿随本校插队跳槽跑过来的。譬如我原是北京女一中的,孙丽丽原是北京一零一中的,都是怕和原校那些战天斗地的革命左派在一起,就随人大附中的朋友们走了。 毛主席号召“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实际上出身好、根红苗正的都参军或留城了。真正下乡插队的是平民百姓的孩子和所谓的“狗崽子”。杏花村就聚集了这么一帮人:黑帮、高干、臭老九、高知、靠边儿站中层干部和平民百姓的孩子。 就是在这山西晋中的村庄里,我们结识了郭路生。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和这种背景的知青一起插队,使郭路生避开席卷全国的文化大革命以及被打成反革命的危险,从事了几年自由的诗歌创作。 杏花村的知青都尽力带去了各自的“珍藏品”,如外国名著、《外国名歌二百首》、唱片及电唱机和手摇留声机各一部,这些东西在当时都属于被禁之列。每天下工后大家分堆儿读名著、唱苏联歌曲。 农村隔三差五地有电。逢有电日我们就用电唱机听唱片,无电日就用手摇留声机听,到处飘荡着《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流浪者》、《洪湖水浪打浪》的歌声,我们住的两排小农舍变成“文艺沙龙”了。 我们这帮人都喜欢唱歌,一零一中的孙丽丽、人大附中的张燕林及我是主力。我们重唱,轮唱,上工唱下工唱,唱遍了杏花村。老乡在田头上歇工时让我们唱歌,我们唱《山楂树》及我们喜爱的文革前少儿曲《小鸟在前面带路》、《山歌向着青天唱》等。老乡们说:“这些娃儿们唱得真怪好听的!” 但大家最感兴趣的事是听郭路生念诗。 诗人朗诵诗歌的场地是我们那破旧的砖砌厨房:厨房左侧是一个大灶和用木架支起的长条案板,大灶上方的窗户早就没了窗纸,右侧是一口大水缸及一副扁担和两个水桶。 朗诵会都是在晚饭后,郭路生总是站在大灶旁,身着褪了色的布衣裤,背对窗外的黑夜,灶台上小油灯的微光映出诗人瘦长的身影。烧粥的大锅仍有余热,不断升腾出蒸汽。观众席在水缸和案板之间,座位是水桶、扁担和南瓜。郭路生通常选一些自己的旧诗来朗诵,有时也发表新作。我们最爱听并一遍又一遍要求郭路生朗诵的总是《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和《相信未来》,因为它们不仅是我们生活的真实写照,还表达了我们的感情。 我仍清晰地记得他那独特的、感人肺腑的朗诵。郭路生嗓子略带沙哑,朗诵时声调抑扬顿挫,念到轻时轻得像是把词语用一丝微风送到你耳边,有时还会停顿片刻,让诗句的余味继续蔓延,真正达到了“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效果。念到激昂处,他的嗓音放大而不失含蓄,洋溢着热情和急切。念到靠近结尾的排比句时,他那急切的声音像炽热的火球不断地滚动上去,把听众的情绪完全调动起来。我常想,他的朗诵风格之独特和感人是因为他在念自己的诗,他是用心灵来朗诵的。 郭路生是唯一念诗能把我们念哭的人。一次他朗诵《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我至今还记得那催人泪下的诗句: “我的心骤然一阵疼痛,一定是/妈妈缀扣子的针线穿透了心胸/这时,我的心变成了一只风筝/风筝的线绳就在母亲的手中/线绳绷得太紧了,就要扯断了/我不得不把头探出车厢的窗棂/直到这时候/我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想一把抓住她的衣领/终于抓住了什么东西/管他是谁的手,不能松/因为,这是我的最后的北京。” 当时有两个女生还没听完就跑出厨房,站在黑夜中放声大哭。凡是经历过1968年冬北京火车站四点零八分场面的人没有不为此诗掉泪的。那时每天下午四点零八分都有一班火车把北京知青送走。当时的电影故事片显示了这样的情景:在火车徐徐离站时,知识青年从车窗中探出上身,脸笑得像打蜡的大苹果,人人手持红宝书,整齐地喊“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岁!” 而实际情景是车上车下哭成一团。有的学生被打成反革命,关在学校,连家也不能回,被工宣队直接押上火车。他们的父母抱着为他们备好的行李,来见最后一面,哭成了泪人。有的父母是剃了阴阳头的黑帮或反革命,被单位造反派押来见自己孩子最后一面。有的人当时就哭昏了,被抬到站东大铁栅栏门前临时设立的急救台抢救。随着汽笛的拉响,哭声顿时变大,知青们冲向窗口,每个人都像郭路生诗中所描写的--哭喊着想抓住自己亲人的手,可是太挤了,已分不清哪只手是自己亲人的,只能任意抓住一只手,因为这是他们“最后的北京”。 一趟趟驶向历史深入的火车,把中学生送到山上和乡下 多少年过去了,每当读这首诗,我仍有像诗中描写的“妈妈缀扣子的针线穿透了心胸”的感觉。再没有人能像郭路生那样生动确切地写出当时的情景和气氛了。对在那次离别后失去父母亲属的或再不能回到北京的知青来说,那确实是“最后的北京”。 当时在农村大家情绪都很低落,感到前途茫茫。《相信未来》是我们全心热爱的一首诗,是我们的强心剂。我们确实得像郭路生描写的那样,以孩子的执着相信未来。 诗是以低沉但坚定的情调开始的: “当蛛网无情地查封了我的炉台, 当灰烬的余烟叹息着贫困的悲哀, 我依然固执地铺平失望的灰烬, 用美丽的雪花写下:相信未来。” 诗中气魄最大、情调最浪漫的是这四句: “我要用手指那滚向天边的排浪, 我要用手掌那托起太阳的大海, 摇曳着曙光那支温暖漂亮的笔杆, 用孩子的笔体写下:相信未来!” 杏花村的春天美极了,粉红色的桃花和白色的杏花开得绚烂一片,点缀了那古老的青砖瓦房。背景再衬上那青青的紫华山和山顶缭绕的白云,天然一幅古香古色的农家美景。这或许就是引发杜牧写出“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这样佳句的原因吧。 尽管这美景和当时的艰苦生活成反比,郭路生还是写出了优美的《新情歌对唱》。 一天清晨郭路生在村里走,先是遇见一个叫二宝的眉清目秀的男孩子,骑在一头缓缓行走的老牛身上吹笛子。后来他走到果园,听到有人在头上叫:“路生!”抬头只见村里最漂亮的叫金莲的小姑娘坐在怒放的桃花树上,脸比桃花艳。景和少男少女激发了诗人的灵感,写出了《新情歌对唱》这首极富民间味道的诗歌。具体的词句已记不清了,只记得诗的风格很像《刘三姐》中阿牛和刘三姐的对唱,但比那更俏皮活泼。男方热切追求,女方连嗔带怪地拿糖。 郭路生写诗的路子很广,他能写《还是干脆忘掉她吧》这类洋诗,也能写《新情歌对唱》这类土诗,而且都能写得韵味十足。他插队后写的另一首韵味十足的土诗是《窗花》。写的是一个农家少女,家穷只能用纸糊窗户,见富人家玻璃窗上结的冰花很是羡慕。可唯一能做的只是买下红纸,靠她的心灵手巧照着冰花剪下来。温暖的太阳出来了,富人家的冰花化了。少女欣喜地看到她贴在纸窗上的剪纸在阳光下闪烁着美丽的光芒。这首诗写得质朴、流畅、细腻,极有意境。 由于多年辗转,我当时抄郭路生诗的笔记本丢失了,没法在这里引用原诗。希望《郭路生诗集》能早日出版,让更多的人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