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春:角落里的光by主播德芙先生

张大春:角落里的光by主播德芙先生

2017-09-14    09'22''

主播: 读书有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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介绍:
角落里的光    我不认识你,不知道你的面容、体态、脾气、个性,甚至你的性别。尤其是你的命运,它最为神秘,也最常引起我的想像。当我也还只是个孩子的时候,就不时会幻想:我有一个和我差不多、也许一模一样的孩子,就站在我的旁边、对面或者某个我伸手可及的角落。 当某一种光轻轻穿越时间与空间,揭去披覆在你周围的那一层幽暗,我仿佛看见了另一个我——去想像你,变成了理解我自己,或者也可以反过来说:去发现我自己,结果却勾勒出一个你。 一个不存在的你。在你真正拥有属于你自己的性别、面容、体态、脾气、个性乃至命运之前,我迫不及待地要把我对你的一切想像——或者说对我自己的一切发现,写下来,读给那个不存在的你听。    这个写作的念头突然跑出来撞了我一下的那一刻,我站在我父亲的病床旁边。从窗帘缝隙里透进来的夜光均匀地洒泻在他的脸上,是月光。只有月光才能用如此轻柔而不稍停伫的速度在一个悲哀的躯体上游走,滤除情感和时间,有如抚熨一块石头。 老头儿果然睡得像石头,连鼻息也深不可测。要不是每隔几秒钟会有一条腿猛可痉挛那么一下子,他可以说就是个死人了。 那是脊椎神经受伤的病人经常显现的症状:一条腿忽然活跃起来,带着连主人也控制不了的力气,朝什么方向踢上一踢,有股倨傲不驯的劲儿,仿佛是在亢声质问着:“谁说我有病?”每隔几秒钟,它就“谁说我有病?”一下子。掩映而过的月光完全没有理会这条腿顽强得近乎可笑的意志,便移往更神秘的角落里去了。 而我在月光走过的幽暗边缘被一条兀自抽搐的腿逗得居然笑出了一点眼泪,然后我知道:这是我开始写下一本书的时候了,它将被预先讲述给一个尚未出生的孩子听——在巨大无常且冷冽如月光一般的命运辗过这个孩子之前;这个不存在的孩子将会认识他的父亲、他的父亲的父亲,以及他父亲的父亲的父亲。他将认识他们。 命运和浴缸 我还认识另一个小孩,他的名字叫陆宽。那是一个很大气也很响亮的名字,和我想为你起的名字——张容,几乎一样好。就在陆宽即将念小学的前几天,我坐在他家客厅的一角,读一本杂志或什么的。我忽然听见他说了一句话(或者是读出一个句子): “住进一个没有命运也没有浴缸的房子。”紧接着,他很高兴地又重复了一遍。 “什么意思?”我扔下手上的杂志,仿佛看见了一个多么新奇的、发出光亮的玩具。 “住进一个没有命运也没有浴缸的房子。” “这是哪里来的话?你想出来的吗?” 陆宽指了指电视机,荧幕上是华特·迪斯尼的卡通片:“卡通说的。” 我不相信华特·迪斯尼本人或者他手下任何一个会把大力士海格力斯描写成纯良英雄的笨蛋画工能编出这样惊人的荒谬语句,于是我再问了一次,他依样再答了一次,而且又高声把那句子给念诵了一遍,在念到“浴缸”的时候特别咧开嘴笑起来。 这里面一定有误会。也许为卡通作翻译的家伙搞错了,也许配音的说错了,也许陆宽听错了。可是——这也是我想告诉你的,那个句子说对了:住进一个没有命运也没有浴缸的房子。 “好逃避人生的巨大与繁琐。”这是我补充的注脚。 陆宽的妈妈是个名叫皮的好女人。这时她正坐在电视机旁边的电脑桌前努力修改一个天晓得能不能拍得出来的电影剧本。她在听见儿子大叫“浴缸”的时候也笑了,从老花镜的框沿上方瞅一眼儿子,对我说:“他明明很喜欢洗澡的。” “可是这个句子里的浴缸的确很好笑。”我说。因为命运太大而浴缸太小的缘故。 皮的外公有这样一段小小的故事。当这个老人即将度过平生第九十个生日的某一天,他打电话给几十个散居在外地的儿子、女儿、侄儿、侄女、外甥、外甥女……务期一网打尽。在电话里,他故意用非常低弱的音量告诉每一个孩子:今年不要大张旗鼓地为他庆生做寿。“生日那一天偷偷过去就算了,不要让老天爷知道。”老人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他还想趁老天爷没注意的当儿多活些日子。 可是活着——一桩你即将面对的事,是一个多么复杂的工程。它包括太多无论是苦是乐是悲是喜的小零件,太过繁琐,其中自然包括浴缸这种东西,还有洗澡这种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