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期-毕淑敏——蝴蝶盾

第三期-毕淑敏——蝴蝶盾

2016-01-02    13'31''

主播: Tears67

1709 32

介绍:
江南。雨雪迷蒙的早春。傍晚。小城。远远的红灯。 我离开寄住的招待所,好奇地向那盏红灯走去。几晚了,从窗口望见它,如一只椭圆形的红蚕豆,在江南嫩绿的空气中孤悬。尤为奇怪的是,灯火下飘着一些斑驳的影子,若彩色的巨蚊,翩翩翻转,又不曾片刻飞离。 近了,看到一个细弱的小伙子,蹲在灯下,用剪刀劈开粉色的绸带,三缠两绕的,一朵小小的莲花,就在指尖亭亭玉立地绽开了,好像他的手,是埋在池塘里的一段藕。 再看蚊形巨影,不禁哑然失笑。那是小伙子用各色绸带编织的小物件,翡翠色的螳螂,巧克力色的蚂蚱,橘红色的龟,冰蓝色的玫瑰……一律以丝线穿了,吊在灯下的铁丝上。这些美丽的幌子,随每一阵微风,幽灵般起舞。破碎的雨滴,洒在它们的翅膀、脊背和花瓣上,像抹了露水似的,彩亮动人。 我说,卖的吗? 他抬起头。一双被夜熬红的眼。 卖的啊。买一只吧。多好看啊。除了挂着的这些,我还会编好多别样的。天上飞的,地下跑的,只要你叫得出名,我都编得来。 他望着我,很快地说。手不停操作,盲人按摩师一般娴熟。 我本打算看了端的就走的,这下反不好意思,想了想说,编一只凤凰吧。 不知为什么,他却踌躇了。好在只是片刻间的犹豫,马上接了问,什么色呢? 红的吧。我说,想起涅槃,火和再生什么的。 红的不好看,像烧鸡。他很坚决地否定,并不怕因此驱走了顾客。 青色吧。青鸟,很吉祥的。他权威地决定,不待我表态,十指翻飞地操作起来。 先是裁绸带。烧饼大的绸带卷,在小伙子手中无声地流淌着,渐渐缩小如贝。啊嗬,一只凤凰要用这么长的绸带啊!我惊讶着,嘴边不敢动静,怕惊动了他手心渐渐成形的生命。 十分钟后,一只蟹青色凤凰诞生了。骨架很魁梧,尾羽却不够丰满,嶙峋模样,令人忆起乌鸦。 我付了钱,然后说,小伙子,可惜没我想象的好。 他收拾着残屑很镇定地说,那你再买一只别的吧。凤凰不容易讨好,世上本没有的东西,每人心底想的都不一样。实实在在的,比较好办。 我说,那好,这回我改要蝴蝶。 他突然愣了,问,你是从外地来的吧? 我说,是啊。 他说,此地人都知道,我是不编蝴蝶的。 我纳闷,说,蝴蝶很难吗?我看比蜻蜒和猫什么的,容易多了。你刚才还天上地下地夸口呢。 已经入夜了,周围很寂静,没有主顾。薄薄的雾丝掠过灯笼的红光,像拭不净的血色玛瑙。那些悬挂着的绸制精灵,突然在某个瞬间一齐停止摆动,好像被符咒镇住了,不动声色地倾听。 他接着问,你是马上就要离开吗? 我说,明天一大早。 他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说,破一次例,卖你一只蝴蝶吧。 他也不再征询我对颜色的意见,思索着,径直施工。绸带卷沙沙滚动着,用料之多之杂,几乎够编一头斑斓猛虎。 他边编边说,家乡多棕榈,人人都会用叶编些好玩的东西。后来到外闯荡,人小力单,总也挣不到钱。突然看到城里人用作捆扎礼品的绸带,和棕榈叶差不多,就琢磨用它编物件。绸带软滑,很多编法都需另创。优点是颜色多,耐保存。现代人如今喜欢手工制品,他走南闯北,生意不错。 常想,全中国编这东西的,就我一个人吧?也许,该到北京申请个专利。 小伙子结束谈话的同时,完成的蝴蝶也递到我手里。 这是我生平所见最为精致的编制物,身肢纤巧,探须抖颤,好像刚从卷心菜畦受惊起飞。翅膀色彩鬼魅般绮丽,镶有漆墨般的黑点,如同一排豹睛,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孤寂清冷的世界。 我失声道,这么艳的蝴蝶,能抵十只凤凰! 小伙子诡谲一笑,说,它的价钱比这要贵得多。 我吓一跳,忙说,啊呀,那我就买不起了。 小伙子忙解释,收您的,不会那么多,与凤凰同价。 我定下心,又问,那你为什么不多编些蝴蝶? 他说,多了,就不值钱了。三个月前,我刚到这里,原想住住就走的。此地不大,喜欢小玩意儿的人必也有限,打一枪就转移,流动作业呗。记得也是这时分,来了一个男人,两天前,他买过我的货。这趟劈头问,你能编多少种蝴蝶?我说,没算过,大约……总有……几十种吧。 他说,我用大价钱收你的蝴蝶。条件是,蝴蝶不得重样,不许给别人编,每日一只,一共百天。 我就在这儿住下了。除了摆摊,就是每天早上供应那男人一只蝴蝶。刚开始并不难,照我以前编过的花样,做给他就可交差。一月之后,渐渐有些吃力了。日日都要设计出新图谱,夜里想得脑仁开锅。我用各种颜色的绸带搭配翅膀,镶上奇异的条纹和斑点。在身躯和蝶须上大变花样……有时真恨蝴蝶为什么没有八只翅膀四条须,那么做文章的篇幅可翻多一倍。终于有一天,我对他说,老板,我不想再给你一个人编蝴蝶了,我要走了。男人落下泪来,说他在苦苦追求一个女孩,每天都给她送花。女孩刚开始连看都不看,就把花抛掉。后来他偶尔附了一只从我这里买的蝴蝶,没想到那女孩就收下了花。为了每天得到一只奇异的蝴蝶,女孩一直同他交往,并说如果能集到一百只不重样的蝴蝶,就答应嫁他。男人说完,又把蝴蝶的价码加倍,并许事成之后,给我更多的钱。他说,蝴蝶就是老婆,千万别让她飞了。 我又留下来了。到今天为止,共编了八十九只蝴蝶,还有十一只就满百数之约。每当我煎熬心血编出一只前所未有的蝴蝶时,总在想,那个得到这只蝴蝶的女孩,究竟是谁?长的什么样?她若真是喜欢我的蝴蝶,在有月亮的晚上细细端详,也许能猜破我编进蝴蝶翅膀花纹中的心思。 我想问她,她爱的究竟是人还是蝴蝶?为什么女人总想用某种东西,考验男人?还要把自己一生的幸福,寄托在一个没头脑的死物件上呢?即使那样东西再宝贵,再难寻找,某个男人费尽心机为你找到了它,就是爱情了吗?要知道,你不是同蝴蝶过日子,而是同一个活人,相伴走过一生啊。 也许,我会在编满一百只蝴蝶之前,突然逃离这里。我还有十天的时间,可以来琢磨这事。如果那女孩真的爱他,即使攒不到百只蝴蝶,也会欢喜地嫁他吧?如果蝴蝶一旦没有了,女孩醒了,重新考虑自己的决定,是不是更好?我给了她一个妥善脱身的借口。 一阵夹杂雪粒的风吹来,悬挂着的彩色精灵,互相碰撞着跳起舞。我把手中纤巧的编制物,很仔细地包好,对他说,放心吧。在我没离开小城之前,不会有人看到蝴蝶。 道了别,缓缓离开。很远了,稀薄的空气还充满着淡淡的红光,从背后的方向绕过我的衣角,涌进无边的雾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