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病"的母亲

"有病"的母亲

2016-09-21    18'35''

主播: FM18140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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介绍:
​"有病"的母亲 作者:宋词 门开了,母亲立在门口,笑盈盈地站着,旧旅行包放在脚边,鼓鼓的,里面满是茄子、豆角、黄瓜。 孩子欢鸟一样跑出去,她仍不进来,我知道,是因为那两腿的泥。 母亲从老家来,需要先走十几里土路才能搭上乡里的公交车。为此,她总是天不亮就出发,碰上雨天,便只好后半夜就走。雨天泥泞,人还多,往往只能站着。六十岁的母亲就这样站着,两腿泡在泥里,赶两个小时车来城里看孩子。 每周,母亲都要出这样一趟远门,来照顾自己的孙女。 1 母亲来城里帮我看望孙儿,父亲心头暗喜,这话是有根据的。 商定此事的当天下午,我陪父亲去地里收胡萝卜。我端坐牛车,在缓慢悠长的车轱辘声里,看着夕阳欲落,绿油油的小麦苗上镀了一层金黄的余晖;想着风烛残年的父母为了孩子们即将分离。 这时,却见父亲轻挥牛鞭,在夕阳里眯起眼睛,随着车的颠簸晃荡着脑袋,不一会儿,竟悠闲愉悦地轻唱起来:“乌苏里江水长又长……” 可母亲并不这么看。 她觉得父亲没了自己的照顾,这五天里不知道要受多少苦,这甚至愁得她时常茶饭不思、唉声叹气。于是,每到周五下午,她就匆匆赶回家去,朝父亲唠叨一番,或者干脆吼他一顿,周一早晨再匆匆赶回来。 周末两天,家里地里,洗衣做饭,她一如既往,手里一刻也不闲。当然,父亲的很多“创新”也被她扼杀,一切务求原样。因为她觉着,她安排下的一切才最适合父亲。 母亲“有病”。这话也是父亲说的。 ● ● ● 母亲身体其实挺好。因为常年劳动,胳膊腿比我还有力气,头脑也灵光,分说具体事务,复述井井有条;如遇数字,更是计算得毫厘不爽。 母亲的“病”,主要在性格——无比强烈的“照顾欲”——她要照顾一切人,让所有人都听从她的安排。落后或者冒进,都是不行的。如有违反必定获罪。获罪之后,就要挨“说”。 别人嗜烟嗜酒,还有人嗜打牌嗜看电视,母亲嗜“说”。大声地说,快速地说,厉声呵斥,喋喋不休——兼之暴躁易怒,性烈如火;兼之面沉似水,皱纹堆磊。于是乎,父亲的苦头就来了。因为普天之下,唯有他无处躲藏。 年深日久,即便身处无休无尽的声浪中,父亲依旧可以稳如泰山,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若声调陡然而起,或猝然相对,父亲也会一阵心旌摇荡。但他多半会卡住,急涨了脸,然后扔下一句:“有病!” 有时候,父亲看上去很痛苦,也会向我嘟哝一两句,甚至说出“早晚得死在她手里”之类的话来。我起初很心惊,很快又释然——我知道这也无妨。事实也验证了我的预见——父母亲自己吵吵可以,父亲绝对不允许别人嫌弃了母亲。即使在他,也只在气头上这样说说,过后还是对母亲很忍让。 于是,我决定采取跟父亲相同的原则。母亲还没来之前,我就给妻打了预防针,明告她母亲脾气难处。但有一条,无论怎样,不要当面顶撞。 妻后来多次问我,为何要这般忍让母亲,甚至到了不可理喻的程度? 我答说,我想给母亲一个比别人都幸福的晚年,即使她脾气再不好。因为她的前半生,就是那般度过的。 2 母亲生在一个七口之家。姥爷十三岁去青岛的日本工厂里当童工,受尽欺凌,后来回村里挎着篮子卖馍馍。一辈子吃苦受累,姥爷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甭管吃糠咽菜,只要勒紧裤腰带,在人前一样赛(好)。” 这个抽烟喝酒暴脾气的穷汉,却娶了一个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姥娘是李家大地主最小的女儿,她娘死得早。日本鬼子一来,老地主是读书人,讲究气节,喝一碗盐卤也死了。母亲打从记事起,就奇怪我的姥娘从不回娘家。别人过节,姥娘就带着她和小舅去十字路口烧一刀黄裱纸,然后闷在家里哭。 六十年代,食堂里的饭开始不满碗,就连我姥娘这种小脚女人也要去参加生产队的劳动。一天下工,姥娘发现家里木制的房门被人扛开,老铜锁丢在一边,屋里半口袋豆子和缸里的米面早已不翼而飞——那些物资可是这个七口之家半年的口粮!姥娘眼前一晃,当场晕倒在地,苏醒过来后就瘫了。 那年,母亲十岁,小舅八岁。当时,大舅在外地求学。两个姨已经嫁人,母亲虽小,却已成为实际上的女主人。 我曾无数次设想当时的情景。母亲话虽多,但对于那段时日却从来不提。问得急了,就回我句:“总得活呗。” 瘫痪后的姥娘全身抽成一个大粽子,整个身体缩成球形。大小便时,只能靠母亲用肩膀把她支起来递过盆子,一旦弄脏了被子,暴脾气的姥爷就打姥娘,吓得母亲哇哇大哭。 母亲睡觉不脱衣服,就斜靠在姥娘脚边打个小盹,不到半个小时,姥娘就喊:“硌死我了,硌死我了……”母亲就把她推过去,翻个身,让她用另一面躺。如此周而复始。姥娘像一只四脚朝天的龟,母亲也无能为力。 这样过了半年,这个十岁的小女孩脸色蜡黄,走路打晃。叔叔去找姥爷:“小妮快被这瘫子累煞(累死)了,不行把她送到盐窝公社去,说看病公家给报销百分之七十哩。这每顿半斤的病号饭口粮补贴,管啥来?” 可被姥爷一句话就顶到南墙上:“甭给国家添麻烦了!活人都饿死,还管瘫子?”确实,姥娘家对门五口人,就是在这饥荒岁月,全家饿死。 ● ● ● 当时小舅吃黄须菜(黄河口地区一种野菜)团子当主食,大便不成形,光拉绿水,脱肛掉下来一巴掌长。母亲听说受热能见好,用烤热的鞋底给他往上托,姐弟两个抱着头哭。 日子过得母亲实在受不了了,就跑到和平街福寿村去找她大姨哭。我的姨姥娘求爷告奶,找来一个神嬷嬷(民间巫医),据说能抓鬼,也能治点儿病。那神嬷嬷采用了一个偏方,大锅烧开水,把姥娘放在两条拼起来的木凳上蒸,身上盖几床厚棉被。大黄盆盛了热水放凳下,凉了就换。那浓浓的蒸汽像今天的桑拿,让她发一身透汗。本来说蒸七天就好,可是三天头上那神嬷嬷家里来信儿,说上头搜捕迷信活动,他抛下病人就匆匆走了。 没想到就这三天后,姥娘竟能坐起来了,右手也恢复了活动。在往后漫长的四十二年里,她就靠着这只右手,自己坐起来穿衣吃饭,拖一个蒲团,在地上挪动。 姥娘就这样一直活到八十七岁,她去世的时候,母亲已经五十二岁了。 3 从姥娘瘫痪那一年开始,母亲的人生就彻底转向了。 当时,姥爷要去生产队上工,挣不到工分就没法养活她们母女。母亲的书只念到小学一年级上册,下册发下来后就再没派上用场。但就在那半年的学生生涯中,她从来都是满分。所以,后来我考了第一她也总是不屑:“第一算什么,要满分才行。” 失学的母亲一个人仍然解决不了生活中的各中事务。姐弟两人抬一口大木梢(大号木头水桶)去井里提水,把粮食抬到石碾子上去推。她的手刚刚够到磨杠,小舅太矮了,还够不到,只能在身后推姐姐的腰。 十岁就当了家的母亲,每天细数着手中的几张毛票,打油买盐过日子——她的算数大概就是在那时练出来的——这是我们村人人都知道的她的“绝技”,几斤几两几分几厘,张口就来,比计算器快。 小时候我觉得母亲很神奇,不要说生存所需的所有活计,就是那些花样翻新的吃食和飞针走线的女红,她都游刃有余。 空闲的夜晚,母亲便熬夜纺线,纺车蝇子一样嗡嗡,线穗子一个个鼓起来。导到线拐子上,染成红绿蓝色,就去后邻胖婶家牵布,回来上织布机,织成几大捆粗布,自己裁剪了再上缝纫机。 可是,母亲没有朋友,更没有游戏。“浪费时间”,她总是说。 但后来,她又说,那时小朋友们做游戏,她只能贴着墙角远远地看着。 可能是姥娘那里真得离不开人,也可能是母亲隐藏的自卑。为了掩饰这自卑,她用强硬的态度来对待周围的一切,直到成年以后,也没学会如何与他人相处。 4 十年动乱,母亲迎来了她人生中最好的时光。 正值青春,风华正茂,她成为乡村里生猛的野孩子,战天斗地如鱼得水。她曾经去二姨家小住,干农活之余捡麦穗。捡麦穗又叫拾秋,并不是像作家张洁(编者注:作家,著名散文作品《拾麦穗》)写得那样浪漫,而是一项体力劳动。 生产队时期,人们的工作效率大打折扣,收获归公,而拾来的却都是自己的。一个麦季,母亲拾来的粮食能顶姥爷这个整劳力一年出工的两倍。当然竞争也异常激烈,拾秋的人太多了。往往一块地刚收完,大家就蜂拥围上去,如此来来回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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