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罗茨基:到一座组合城市去旅行

布罗茨基:到一座组合城市去旅行

2015-12-14    27'26''

主播: 玉裁不解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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介绍:
一个人旅行得越多,他的怀旧感便越是复杂。在梦中,由于狂躁症或晚餐的缘由,或是由于两者的共同作用,有人追赶我们,或我们追赶别人,置身于街道、胡同和林荫道的复杂迷宫,这迷宫仿佛同时属于好几个地方,我们置身于一座地图上不存在的城市。惊慌失措的飞奔通常始自故乡城,然后会无可奈何地止于我们去年或前年逗留过的城市中一道灯光暗淡的拱门下。同样,这位旅行者最终会不知不觉地发现,他到过的每个地方都会成为他夜间噩梦的潜在场景。 让你的潜意识摆脱此类重负的最好办法就是拍照,因为你的相机就是你的避雷针。洗印出来的陌生建筑立面和街景会丧失其强大的三维效果,不再具有一种可能代替你现有生活的氛围。但是,我们不能不停地按快门,不停地对焦距,同时手里紧紧抓着行李、购物袋和伴侣的胳膊肘。怀着一种特殊的复仇感,陌生的三维效果会闯入那些毫无防备的人的感官世界——在火车站、机场和公交车站,在出租车上,或在晚间不慌不忙出入餐厅的散步途中。 火车站最为阴险。这些为你们的到来和本地人的出行而建造的大厦通过暗示,将那些因各种刺激和预感而紧张不已的旅行者直接推至深处,推入一种陌生存在的内核;这种陌生的存在借助那些不停闪烁的巨大招牌——“仙山露”、“马丁尼”、“可口可乐”,火热的字母让你想起那些熟悉的地方——却伪装成为恰恰相反的东西。啊,那些火车站前的广场!喷泉和领袖塑像,繁忙疯狂的交通和广告牌,妓女、吸毒青年、乞丐、酒鬼和打工者,出租车以及那些正在嘟嘟囔囔、高声揽客的身材矮胖的出租车司机!每位旅行者内心的不安会使他更清楚地记下广场上出租车站的方位,而非本地博物馆中那些大师作品的具体位置,因为后者并不能保证提供一条退路。 一个人旅行得越多,他关于出租车站、售票处、前往站台的捷径、电话亭和厕所等所在位置的记忆便越是丰富。如果不经常再次造访,这些车站及其毗邻地区便会在你的意识中相互融合、重叠,如同任何一种储存过久的东西一样,最后变成一只静卧在你记忆底层的巨大的、砖石和钢铁结构的、散发着氯气味的八爪妖怪,每新到一个地方,那怪物身上便会增添一只新的触角。 也有一些明显的例外:作为众车站之母的伦敦维多利亚火车站;罗马那座涅尔瓦时期的杰作,或米兰那座花哨的纪念碑式建筑;阿姆斯特丹的中央车站,它钟楼上的表盘能显示风向和风速;巴黎北站,或里昂车站以及它那家不可思议的餐厅,在餐厅里,你可以一边在丹尼[2]的壁画下品味极好的鸭子[3],一边透过巨大的玻璃墙打量下方缓缓驶离的列车,朦胧地感觉到某种新陈代谢关系;法兰克福红灯区附近的中央车站;莫斯科的三站广场[4],这里是陷入绝望、迷失方向的理想之地,即便对于母语是俄语的人而言也是如此。不过,这些例外与其说是在确认规则,不如说是在构成一个可供继续扩展累加的内核或轴心。它们那些皮拉内西[5]式的穹顶和楼梯会与潜意识产生呼应,甚至能拓展潜意识的空间;至少,它们会一直留在那里,留在大脑中,一直在期待添加。 …… 这是你记忆之城中的一个黄昏;你坐在栗树浓荫下的路边咖啡馆里。在空荡荡的十字路口,信号灯无聊地眨着红黄绿色的眼睛;更高处,燕子在无云的铅灰色天空来回翻飞。你那杯咖啡或白葡萄酒的味道告诉你,你既不在意大利也不在德国;你的账单告诉你,你也不在瑞士。不过,你正置身于统一市场的疆土。 左边是音乐厅,右边是国会。或者两者位置相反,从建筑的角度看它们很难区分。肖邦曾走过这座城市,李斯特和帕格尼尼同样走过。至于瓦格纳,导游指南上说他曾三次走过这里。花衣魔笛手看来也走过。或许这只是一个周日,仲夏时分的假期。一位诗人说:“都城在夏天虚空。”[13]这是发动政变[14]的理想季节,也是把坦克开进鹅卵石路面狭窄街巷的最好时分,因为路上几乎没人。当然,如果此地的确是一座都城…… 你有此地的两三个电话号码,可你已试着拨了两次。至于你此次的朝觐之地——那家因收藏意大利大师画作而著称的国家博物馆,你一下火车就去了那里,博物馆五点钟关门。伟大的艺术,尤其是意大利大师们的艺术,都有一个缺点,即它会让你憎恨现实。当然,如果这的确是一种现实…… 于是,你翻开当地的《休闲指南》,考虑去看戏。这里到处都是易卜生和契诃夫,这是常见的大陆菜肴。幸运的是,你不懂此地的语言。国家芭蕾舞团好像去日本巡演了,你又不能去看第六遍《蝴蝶夫人》还能坐到终场,即便是霍克内[15]的舞美设计。只好考虑电影和流行乐团了,可这份指南上的小号字体让你有些恶心,更不用说那些乐队的名称了。在不久的未来,你的腰围将在某家名为“卢泰西亚”或“金马掌”的餐馆里继续扩大。正是你的不断扩展的直径在缩减你的选择。 不过,一个人旅行得越多,他就会越清楚地知道,缩在旅馆的房间里看福楼拜也不是个办法。更好的解决方式还是去游乐园闲逛,在射击厅或电子游戏室玩上半小时,这些东西能增强你的自我,这也不需要你懂得当地语言。或者,你拦一辆出租车开上山顶,山下是一片风光,呈现出你那座组合城市及其郊区的壮观全景图:泰姬陵、埃菲尔铁塔、威斯敏斯特教堂和圣瓦西里教堂——全都在这里。还会有一种难以言表的体验,一声“哇噻”便足以表达。当然,如果确有一座山,如果确有一辆出租车…… 你步行回旅馆,一路都在下山。你欣赏着豪宅旁的灌木和围栏,欣赏着商业中心里瑟瑟作响的合欢树和端庄的石碑。你会留步于那些灯光明亮的商店橱窗,尤其是钟表店的橱窗。各种样式的钟表琳琅满目,几乎就像是在瑞士!这并不意味着你需要一块新表,这不过是一种消磨时间的可爱方式,即打量钟表。你欣赏着玩具,欣赏着女式内衣,这些东西在唤起你心中恋家男人的感觉。你欣赏着整洁的人行道和一眼望不到头的漂亮林荫道,你总是对几何图案情有独钟,而它,你知道,意味着“无人”。 因此,如果你在旅店的酒吧里发现了一个人,他很可能与你一样,也是一位旅行者。“喂,”他会朝你转过身来说道,“这里为什么这么空旷?投下了原子弹还是怎么的?” “因为是周日,”你回答,“就因为是周日,仲夏时节,休假时期。所有人都去海滩了。”可你知道你是在撒谎。因为,使你这座组合城市变得空旷起来的既非周日亦非花衣魔笛手,既非原子弹亦非海滩。它之所以空旷,是因为更容易出现在想象中的是建筑而非人。 一九八六年 * 此文写于1986年,首刊于犹他大学和剑桥大学合编的《泰纳人文价值观讲坛》(The Tanner Lectures on Human Values)第9辑,原题“A Place as Good as Any”,俄文版题为“Место не хуже любог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