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罗·莫朗:香奈儿是一位复仇女神

保罗·莫朗:香奈儿是一位复仇女神

2016-08-29    19'10''

主播: 玉裁不解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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介绍:
按:今天和你读可可香奈儿,我并不觉得这是一种肤浅,她那既是邪恶又是美德的特质,让她永远留存。这不只是时尚标签,这也是人性审美深处最深邃的东西。 *正文* 我第一次走进康邦街。那是1921年的圣诞聚餐。当时香奈儿还没有征服巴黎,摆设在时装沙龙的自助餐台还保持着1914年的样子,使得整个房间看上去酷似一家诊所,房间内陈设着朗维尔夫人的乌木屏风,屏风上的秋叶依然明晰。除了她那些多维尔的常客、那些马球爱好者们和她刚刚失去的卡佩尔的朋友们之外,香奈儿非常的孤单,非常的羞怯,非常的警觉。 
 过去已经湮灭,一条康庄大道通往明天。在这个明天里,提起银行家,人们不会再想到索罗门,而是想到鲍伊、路易斯;萨蒂也不再将西班牙写为Espana,而是按照法语的方式写为Espagna;香水则不再被称为“绛草”或“秋梦”,而是像苦役犯一样带上了编号。 
 这时你还看不出香奈儿的天分,没有任何迹象能够表明她的权威、她的强硬、她挑衅性的专制,也没有任何迹象显示出她有着那种注定能够赢得盛名的性格。只有米西娅带着她那种旧货商的嗅觉预感到了香奈儿必将发迹,也只有米西娅在香奈儿的轻浮之中发现了她的严肃,发现了她思想的细腻、手指的灵动以及她性格的绝对。在众多宾客的喧嚷背后,香奈儿的脸上谨慎之中透着无限的魅力,而她的羞怯却让人没缘由地感动——或许是因为她新近服丧。看起来似乎有些飘忽不定的香奈儿仿佛怀疑起自己的生命,再也不肯相信幸福:我们对她迷恋不已。她仿佛属于那种早已销声匿迹的有着十九世纪风格的天使。谁能想到当晚我们是在这样一个天使家里吃夜宵呢? 
 塞维涅夫人写道:“您知道什么叫做‘凋’吗?”“凋”在法语里可以指把牧草摊开来晾干,但也可以表示使事物不再新鲜。毫无疑问,香奈儿使战前的时光“凋谢”,使沃斯和帕坎的时装设计变得了无生趣。香奈儿是一个牧羊女,她很清楚羊群的踪迹,她熟悉草料、牛羊的粪便,熟悉用来制靴的皮草、清洗马鞍的香皂和林下的灌木丛。“我们的世纪将是牧羊人进行报复的时代。”《农民新贵》中如是写道。谈到香奈儿,也就是如马里弗所说的“穿着衬裙与平底鞋的女孩儿”将要面对“城市的危险”,而她们最终会带着固执的复仇欲望诱发革命,战胜危险。圣女贞德的事迹,同样也是牧羊人的革命。马里弗还曾说过,“我们的世纪预示了牧羊人的反抗,我警告你们,农民是危险的。”香奈儿便属于这一危险群体。她曾说过:“女性的身体在礼服、花边、胸衣、内衣和垫料下面汗流不已,是我解放了她们的身体。”乡间的绿色随着香奈儿的到来而展现在人们的面前;正如二十年前,科莱特套着同样“小学生”式的罩衫,系着同样的大花结领带,穿着同样的孤儿院的鞋子来到巴黎,也同样给文学界带来了一股乡间的清新。香奈儿从未放弃过复仇的思想。这种思想使她剪短了一头秀发,只因它常常会勾住胸衣的束带;也是这种思想毁灭了一个有关失去的乐园的梦想,而这个乐园也只是在想象之中,因为给她留下深深印记的童年让她厌恶不已、不断逃避。 
 多么神秘又多么复杂!香奈儿的阴暗面正在于此:她的痛苦、她对破坏的偏爱、她对责罚的喜好、她的骄傲、她的严厉、她的讽刺、她的毁灭性的狂热、她时好时坏的绝对性格、她极富创造性又仿如劫掠者的天分。这位“冷艳夫人”为那些用金质餐具吃饭的亿万富翁们发明了贫乏而昂贵的简朴,让他们去追寻那些不入眼的东西:游艇的铜色、海军的蓝白色、纳尔逊水兵的油布帽子、柴郡老别墅里墙筋柱的Black and White、罗克布罗恩薰衣草花田里的深灰色、布伦塔的野餐、帕莎餐厅没有仆人的夜宵——人们在野味桌旁,分享排成行的炉子里的野味。从来没有人能够把附庸风雅引向这种程度。 
 香奈儿性格生硬、手指灵活、措辞巧妙、言语简洁,那些浮夸的格言警句仿佛从一颗燧石般的心中落下,又滔滔不绝地自复仇女神的口中倾泻出来。她赠与和收回的方式更让人称奇——她赠人礼物,就像是在赠人耻辱一样。(她在电话中说,“我给您送去了六尊威尼斯黑人雕塑,我实在受不了这些了。”)她身上的这一切特点都源于她那不甚愉快的童年,那段生活在农民中间的童年,而那些农民们只是“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比自己更加高大有力”(贝尔纳·帕利西)。 1900年开始,杜塞先生或朗万夫人这样的“服装定做”生意已经不再受到人们的青睐;而自1925年起,香奈儿不但使自己的定做生意?人们接受,而且还贬低自己的客人:她为伯爵大公支付酒店账单,把王亲贵族变成自己的女仆。这种报复延伸到对待物品的态度上:她剪短了秀发,同时贬抑貂皮、将其作为风衣的衬里,又用平淡的毛织紧身上衣遮住了丝绸的光泽,用伞兵制服的深色取代了各种鲜艳色彩。她拒绝嫁给威斯敏斯特公爵,或许也是一种出人意料的抹煞特拉法加海战和滑铁卢战役的方式?因为曾经的赤贫,她乐于将宝石看做普通的石头,在某次舞会上她曾将自己的蓝宝石项链借给贫穷的女孩们(后来她指控她们偷走了她的宝石)。 
 有时,她那因持续的愤怒而鼓起的鼻翼也会停止颤动,那时的她便会呈现出一种疲倦。她的内心会呈现出一种贫乏的天性,然而这仅能持续片刻,虽然此时她离不开您,但明天您便会令她难以忍受。香奈儿是一位复仇女神。 她那激流般的声音里仿佛卷绕着无数的火山熔岩,她说出的字句仿佛是干枯的枝蔓不断地爆裂,她辩驳的话语也仿佛是长喙不停地啄咬。随着年龄的增长,她的语气日益专断,然而也更加衰弱和无力。1946年的冬天,我在圣莫丽兹酒店和她重逢,一连几个晚上听她的这种语调。彼时她第一次失业,无所事事,自然难以自抑。她固执地逃亡到了瑞士的恩加丁,犹豫着是否重返康邦街,等待转运的时机。她那时感到自己被过去所困扰,被寻回的时间所侵袭。此刻的她仿佛是时装界的盖尔芒特,仿佛是忽然来到了戴高乐时代的维尔迪兰夫人。黑色的胆汁从她炯炯有神的双眼流出,她那用软黑眉笔勾勒出的眉峰愈加鲜明突出,仿佛是玄武岩的拱门。香奈儿依然是奥弗涅的一座火山,而整个巴黎却错以为它已经熄灭。 这段单独的谈话已经过去了三十年。我回到房中只是草草写下了几行注释,而后便再也没有想到过它——除了令人难忘的米西娅的形象之外,我几乎已经不再记得这份手稿。去年八月搬家到瑞士时,一些偶然的机会让我重拾这些已经泛黄的纸页。香奈儿逝世后的今天,有关她的众多详尽著作都已经出版。一部精彩的小说,或是一些精美的回忆录都代表了一种迟来的友谊。 我很高兴地重读自己那些印有巴德鲁特宫酒店笺头的手稿,而后我又与皮埃尔·伯莱一起分享这份怀念。他请我将手稿用打字机打出——这是一条危险之路……其中没有任何我的思想,它属于一个故人的亡魂。但是在九泉之下,她依然保持着一种急进的步伐,那是她唯一的正常步调。从各种意义上来说的“步调”:生理的步调与心理的步调。正如马术中所指的马的三种步态;也如狩猎中所指的鹿的行踪,即鹿的“折枝踪迹”,也就是鹿经过树丛时的路线及其弄断的树枝。香奈儿曾经经过了这里,香奈儿曾经经过了那里。三十年间,已经是一片广阔的森林…… 
 *来源: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香奈儿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