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拉斯:打开的书也是黑夜

杜拉斯:打开的书也是黑夜

2016-04-30    22'20''

主播: 玉裁不解字

17050 942

介绍:
【按:我是一个不成熟的写作者,但我依然热爱写作。写作之于我,在精神层面带来的愉悦感,无法形容。从前总是看这个决绝的女人杜拉斯谈写作,觉得她是把自己完全放弃,彻底掉进写作深渊的人,我着迷这种状态。】 *正文 我在房屋里才独自一人。不是在屋外而是在屋内。花园里有鸟,有猫。有一次还有一只松鼠,一只白鼬。我在花园里并不孤单。但在房屋里却如此孤单,有时不知所措。现在我才知道在那里待了十年。独自一人。为了写书,书使我和其他人知道我当时就是作家,和今天一样。这是怎样发生的?该怎么说呢?我能说的只是诺弗勒堡的那种孤独是被我创造的。为了我。只有在那座房屋里我才独自一人。为了写作。但不像此前那样写作。为了写一些我尚未知的书,它们永远不由我或任何人决定。我在那里写了《劳儿之劫》和《副领事》。后来还有别的书。我明白我独自一人与写作相伴,独自一人,远离一切。大概长达十年,我不知道,我很少计算写作的时间或任何时间。我计算等待罗贝尔·昂泰尔姆和他妹妹玛丽-路易丝的时间。后来我再未计算过任何东西。 《劳儿之劫》和《副领事》是在上面我的卧室里写成的,房间里的蓝色衣橱可惜现在被年轻的泥瓦工毁了。那时我间或也在这里,在客厅的这张桌子上写作。 我保持着头几本书的那种孤独。我随身带着它。我的写作,我始终带着它,不论我去哪里。去巴黎,去特鲁维尔。或者去纽约。在特鲁维尔我决定劳拉·瓦莱里·施泰因将发疯。扬·安德烈亚·斯泰奈的名字也是在特鲁维尔出现在我眼前的,难以忘却。这是在一年以前。 写作的孤独是这样一种孤独,缺了它写作就无法进行,或者它散成碎屑,苍白无力地去寻找还有什么可写。它失血,连作者也认不出它来。首先,永远别将作品向秘书口述,不论她多么灵巧,在这个阶段也永远别将它交给出版商审读。 写书人永远应该与周围的人分离。这是孤独。作者的孤独,作品的孤独。开始动笔时,你会纳闷周围的寂静是怎么回事。你在房屋里走的每一步几乎都是这样,不论在白天什么钟点,不论光线强弱,是室外射进的光线还是室内的白天灯光。身体的这种实在的孤独成为作品不可侵犯的孤独。我不曾对任何人谈到这点。在我孤独的这个最初时期,我已经发现我必须写作。我已经被雷蒙·格诺认可。雷蒙·格诺的惟一评价是这句话:“别做其他事,写作吧。” 写作是充满我生活的惟一的事,它使我的生活无比喜悦。我写作。写作从未离开我。 打开的书也是黑夜。 我不知为什么,我刚才的这些话使我流泪。 仍然写作,不理睬绝望。不:怀着绝望。怎样的绝望,我不知道它的名字。写得与作品之前的想法不一样,就是失败。但必须接受它:失败的失败就是回到另一本书,回到这同一本书的另一种可能性。在屋子里的这种自我丧失完全不是自愿的。我没有说:“我整年里每天都关在这里。”我没有被关着,这样说是错的。我出去采购,上咖啡馆。但我同时又在这里。村子和房屋是一样的。桌子放在水塘前。还有黑墨水。还有白纸也是一样的。至于书,不,突然间,永远不一样。 在我以前,这房子里没有人写作。我问过镇长、邻居、商人。不。从来没有。我常打电话到凡尔赛打听曾住过这房子的人的姓名。在那一串住户的姓名和职业的单子上,没有任何作家。而所有这些姓名都可能是作家的姓名。所有的人。但是不。他们是这里的农户。我在土地里找到德国垃圾箱。这所房子的确被德国军官占用过。他们的垃圾箱是一些洞,在地上挖的洞。里面有许多牡蛎壳,贵重食品的空罐头,首先是肥鹅肝和鱼子酱罐头。还有许多碎了的餐具。什么都被扔掉。餐具肯定是塞夫勒的产品,除了碎片以外,花纹完好无缺。那蓝色像我们某些孩子的眼睛一样是纯洁的蓝色。 当一本书结束时——我是指写完一本书时——你阅读时再不能说这书是你写的,不能说书里写了些什么,也不能说你怀着何种绝望或何种幸福感,是一次新发现还是你整个人的失败。因为,毕竟,在一本书里是看不见这些的。文字在某种程度上是均匀一致的,变得规规矩矩。书一旦完成并散发以后,它就不会发生任何事情了。它回归到初生时懵懂的纯洁之中。 与尚未写成的书单独相处,就是仍然处在人类的最初睡眠中。就是这样。也是与仍然荒芜的写作单独相处。试图不因此而死。这是在战争中独自待在防空洞里。但是没有祈祷,没有上帝,没有任何思想,只有这个疯狂的愿望:消灭德意志民族,直至最后一名纳粹。 写作永远没有参照,不然它就……它仿佛刚出世。粗野。独特。除了那些人,在书中出现的人,你在工作中永远不会忘记他们,作者永远不会为他们惋惜。不,我对这有把握,不,写书,写作。因此通向舍弃的门永远敞开。作家的孤独中包含自杀。他甚至在自己的孤独中也是单身一人。永远不可思议。永远危险。是的,这是敢于出来喊叫所付的代价。 在房子里,我在二楼写作,我不在楼下写。后来却相反,我在一楼中央那个大房间里写,为的是不那么孤单,也许吧,我记不清了,也为了能看见花园。 书里有这个,书里的孤独是全世界的孤独。它无处不在。它漫及一切。我一直相信这种蔓延。和大家一样。孤独是这样一个东西,缺了它你一事无成。缺了它你什么也不瞧。它是一种思想方式,推理方式,但仅仅是日常思想。写作的功能中也有它,既然你每天都可以自杀,那你首先也许会想不要每天都自杀。这就是写书,不是孤独。我谈论孤独,但我当时并不孤单,因为我要完成这个工作,直至光明,这是苦役犯的工作:写作《法国副领事在拉合尔》。书写成了,被译成全世界的各种语言,被保存了下来。在书中,副领事向麻风病开枪,向麻风病人、穷人和狗开枪,然后向白人,向白人总督开枪。他枪杀一切,除了她,一天早上溺死在三角洲的她,劳拉·瓦莱里·施泰因,沙塔拉和我童年的女王,驻永隆总督的这位妻子。 作家的另一种工作有时使人羞愧,它大都引起众人最强烈的对政治秩序的遗憾。我知道人们为此耿耿于怀。他们变得像警犬一样凶恶。 在这里,你感到脱离了体力劳动。你必须适应和习惯这一点,然而什么也消除不了这一点,这种感情。将永远占统治地位的是劳动世界这个地狱的不公正性,这使我们流泪。工厂地狱,种种恶行:老板的藐视与不公正,残暴、资本主义制度的残暴,它所带来的一切不幸,富人有权支配无产者,将失败归咎于他们而从不将成功归于他们。令人不解的是无产者为什么接受呢。不过许多人而且越来越多的人相信这种状况不会继续很久。我们大家做到了一点,可以对他们可耻的文章做新的解读。是的。是这样。 我不坚持,我走了。但我说的是大家的感受,即使人们不善于体验它。 常常,在劳动终结时,你回忆起最大的不公正。我指的是日常生活。这种回忆一直来到房屋里,一直来到我们身上,不是在早上,而是在晚上。如果我们毫无感受,那我们就一文不值。我们就是:虚无。而在所有村庄的所有情况下,这种事人所共知。 当黑夜开始来临时,就是解脱。室外的劳动停止了。剩下的是我们的奢侈,能够在夜里写作的奢侈。我们可以在任何时候写。不受制于任何命令、时刻表、长官、武器、罚金、侮辱、警察、领导和领导。以及孵化出明日法西斯主义的母鸡。 副领事的斗争既天真又具有革命性。 这就是时代的,各个时代的最大的不公正:如果平生一次也不为此哭泣,那就不为任何事哭泣。而从不哭泣不是生活。 哭泣,也应该哭泣。 即使哭泣无济于事,我认为也应该哭泣。因为绝望是可以触知的。它会留下来。对绝望的回忆会留下来。有时它会杀人。 写作。 我不能。 谁也不能。 应该说明:人们不能。 但人们写作。 人们身上负载的是未知数,写作就是触知。或是写作或是什么都没有。 人们可以说这是一种写作病。 我试图在这里说的话并不简单,但是我想各国的同志们能理解。 人本身有一种写作狂,强烈的写作狂,但人们疯狂并不是因为这个。正相反。 写作是未知数。写作以前你完全不知道将写什么。而且十分清醒。 这是你本身的未知数,你的头脑和身体的未知数。写作甚至不是思考,它是你所具有的能力,属于在你身边与你平行的另一个人,他是隐形人,出现并前进,有思想有怒气,他有时自己使自己处于丧失生命的危险之中。 如果你在动笔以前,在写作以前,就大概知道会写什么,你永远也不会写。不值得写。 写作就是试图知道如果先写会写什么——其实只有在事后才知道——这是人们可能对自己提出的最危险的问题。但也是最通常的问题。 写作像风一样吹过来,赤裸裸的,它是墨水,是笔头的东西,它和生活中的其他东西不一样,仅此而已,除了生活以外。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摆脱人们可能称作的危机,神经性危机或迟缓、衰落的危机,它仿佛是虚假的睡眠。孤独也是这个。一种写作。而阅读就是写作。 有些作家感到恐惧。他们害怕写作。就我的情况而言,也许我从来不害怕这种恐惧。我写了一些难以理解的书,但它们有读者。最近我读了其中一本,我有三十年没有重读它,我觉得它很精彩。书名是:《平静的生活》。此前我完全忘了它,只记得最后那句话:“除我以外,谁也没有看到他淹死。”这本书是一气呵成的,根据的是谋杀案十分阴暗的普通逻辑。在这本书里,你可以走得比书本身更远,比书中的谋杀案更远。走向你不知道的地方,走向对那位妹妹的爱慕,这又是兄妹恋爱的故事,是的,是永恒爱情的故事,令人炫目的、冒失而受到处罚的爱情。 我平生读得最多的书,我独自阅读的书,是男人写的书。是米什莱。米什莱,还是米什莱,催人泪下。也有政治书籍,但较少。圣朱斯特,司汤达,但奇怪的是没有巴尔扎克。文本中之文本是圣经中的《旧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