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宝贝:南方旧居,风月心情

安妮宝贝:南方旧居,风月心情

2016-07-02    25'15''

主播: 玉裁不解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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介绍:
按:很久没有更新。沉溺于工作,近来重新找到人生新的热情,并且很久不觉得疲倦,我猜想,这上帝赐予的灼热光芒,何时会收走呢? 据说这个平台,要开始打赏了,是请读者们送我一颗荔枝,是因为炎炎夏日吗?荔枝清凉,如果你们喜欢我的节目,谢谢你们的荔枝。若往商业利益上考量,一切都兴味索然。所以,请随性而至。 今日和你阅读安妮宝贝的旧文《南方旧居》,却也有我很多的童年记忆。那是永远不会再回去的时光,死于现代化。 *正文* 大宅 那一天在梦里,见到旧日南方家乡的大宅,青砖黑瓦,白墙高高耸起,有古老石雕的壁檐缝隙,生长出茁壮的瓦松和仙人掌。宅子内光线阴暗,木楼梯窄小破败。一排排房间纯为木结构,墙壁,地板,门,窗,是被梅雨和霉湿侵蚀成暗黄色的木板。屋顶开着阁楼式的尖顶天窗,叫老虎窗。屋檐下有燕子筑巢,黑色鸟儿不时迅疾地低俯掠过。窗边的竹竿上晾满各式家常衣服。阳光明亮。孩童嬉戏的笑声穿过悠长的弄堂。 这样的旧式建筑,以前是大户人家的住宅。后来被占据公用,里面住满各式家庭。大多家庭没有独立厨房和卫生间的设备。马桶放在卧室里,共用厨房里,家家户户的煤炉和煤气灶集中在一起。那些房子,在小时候的我看来,如同迷宫一般神奇诡异。走廊曲折漫长,厨房的光线幽暗,只有高处一扇小玻璃窗能照进来西落的阳光。房间一间隔一间。打开一扇门,里面就是别人家的卧室或客厅。老式家具和橱柜发出暗沉光泽,三五牌台钟有走针声音,布沙发上铺着手工钩针的白棉线蕾丝。有些人家有四柱的大铁床,顶上铺盖刺绣的布篷,就如同一个船舱,十分安全。 房子住得小,密集程度高,公共生活如同一个舞台呈现无遗。所有家庭拥挤在同一空间里共存,做饭洗衣,刷洗马桶,夫妻吵架,小孩哭闹,全都听得见,看得清。每一家的喜怒哀乐,就如同他们晚餐的内容一样,无法成为秘密。生活简易,但南方人家的整洁和喜庆,在柴米油盐一举一动之间,散发出丰饶热气,日日安稳度过小城的四季。 木地板每天清水拖一遍,干净得褪成灰白色,饭食精心择选烹制,男子外出工作,妇女缝补煮洗,孩子们成群结队游玩。花草种得用心繁盛,四处攀援的牵牛花,清香金银花,烂漫茶花和蔷薇,凤仙和太阳花在墙角根开成一片,它们都是结实的花朵,点缀平常院落破落门庭。有人在瓦缸里种荷花,到了夏天,开出红艳艳硕大花朵,芳香四溢,着实令人惊心。用来储备雨水的暗黑水缸里有金鱼,养得肥大撩人,不发出声息。 秋日有白色蟹爪菊在绿叶中绽放,朵朵硬实,不知哪户人家,养菊如此爱宠。我与小伙伴们玩捉迷藏,在潮湿大院子里穿梭,只看到诡异白花在昏暗光线中浮动如影,细长花瓣顶端隐约的阳光跳跃,是高墙西边照射进来的落日。那景象留在心里,好似无意之中纳入胸襟的红宝石和珍珠,熠熠闪光,不知不识,未曾为这繁华富丽心生了惊怯。 一条河 宅子联结一条暗长弄堂。弄堂被两扇大木门隔离,自成一个世间,保护宅子内隐秘生活。木门之外,是一条东西贯穿的马路,路的南面原先有一条大河。我未曾了解过这条河的历史,也从不曾见过它,它在我出生之前大概就已被填平,从无有人说起,但我经常想象它的旧日模样:河流纵横穿梭,家家户户水边栖住,打开后门,拾级而下,在水中淘米洗菜浣衣,空气中充溢水草浮游的清淡腥味,船只来往,人声鼎沸,两岸南方小城的市井生涯如水墨画卷悠扬铺陈……但是所有关于这条河的声响,气味和形状,已经失散流尽。只留下它的名字。临近的这条马路就以河的名字命名。 在被填塞掉的河流之上,建立起的菜场集市,电影院,专门上演戏剧的舞台,使那里成为人挤人闹哄哄的集中地。人们闲暇时,看场电影,看一出戏,散场后在馄饨店里吃碗热腾腾漂浮着新鲜葱花的小馄饨,便觉得欢愉。南方人总是有一种格外厚实的世俗生活的欢喜劲头。他们容易故意疏忽生活底处所有阴影的层面,也无视命运的流离。是十分坚韧的生命态度。 马路两边栽有巨大法国梧桐,树干粗壮,多个孩子伸直手臂才能围抱起来,树荫搭起深绿的枝叶凉篷,树影憧憧,夏天不显炎热。石板地人行道的缝隙里,长出茁壮野草,麻雀一群群起落不定。孩子们的童年必然和大树相关,在院落马路边捉迷藏,绑上橡皮筋跳跃游戏,在树下泥土里翻看蚯蚓和蚂蚁,捕捉蟋蟀知了,偶尔还会捉到大螳螂和金龟子,这些小昆虫令人雀跃兴奋。夜晚的梧桐树,在月光下又有另一种清凉寂静,在树下与人说话,声音都会与白日不同。在粗砺树皮上用手指写下心里的话,是一种秘密。 夏天,院子里的人家,把桌子搬到马路边上的人行道,先洒上清水扫除尘土,然后在树下支起简易桌子,一盘盘放上菜肴:螺蛳,海瓜子,蛏子,淡菜,梅干菜河虾汤,咸鸭蛋切成两半。一边乘凉一边喝酒,大声聊天,笃定悠闲地吃完这顿露天的晚饭。深夜时分,依旧有人躺在藤长椅上休憩,树枝间洒落清凉露水。台风过境之后,街道两旁堆满被风刮断的树枝,断裂处散发着辛辣的清香。每年有人来修理树枝,喷洒药水,精心维护它们。 人与树木共同建立起来的空间,息息相关,密不可分。 人情 南方那种与自然与群体关系密集的居住结构,让生活十分便利,让人保持对季节和细节的兴趣。那时他们似乎做什么都是喜气的,即使喝一碗绿豆汤,也会由衷地赞不绝口。对食物有着格外细腻热诚的心意。母亲买应季的食物,螃蟹,虾,贝壳都是鲜活的,何时吃笋,何时吃鲥鱼,喝何时的茶叶,吃何时的稻米,都有讲究。邻里亲戚走动,也都是拿着最时鲜的食物。刚挖出来的一口袋土豆,刚摘下来的一篮子当地水果,慈溪的杨梅,奉化的水蜜桃或者黄岩蜜橘,几只鲜活的鸡鸭。 所有的食物都显得喜气洋洋,情意十分充沛。 童年时,觉得身边生活并不是十分宽裕,感觉却比现在丰足。所有的人都收入不高,物资也有限,但人与人,人与外界的联系如水乳交融。 后来大家比以前富足,城市格局发展,生活方式也相应变化:公寓里的邻居很少会彼此相交一语。人们在窗户禁闭的空调写字楼里,面对电脑工作十多个小时,回家关上房门看电视,直到在沙发上入睡。城市的商业中心楼群密布,看不到大树,看不到昆虫和鸟类。对季节和自然的感受力和敏感度下降。人一旦与群体和自然环境隔离之后,便会感觉十分不安,并且贫乏。各自隔离和孤独,已经成为工业化城市的本质。 我在北京,母亲捎来礼物,始终只是食物。一竹箩水蜜桃,一包羊尾笋,一大袋海虾和白蟹,都用盐水灼熟,还有鲜活的大青蟹。又寄来包裹,里面分装着紫菜,虾皮,海蜒,笋干,每一包都附上一张纸,写上具体食用和保存方法。这都是旧式人的待人习性。现在很少见到人与人之间互相串门,互相分送食物,大家在公众场合里热闹聚会,一拍两散。有情意的礼物也是不屑送的。 而我小时候,见到院落里邻居关系密切,几乎家家都相识。童家阿娘是温婉大气的老太太,陆家阿姨生了五个儿子,都在这个院子里娶的媳妇,生的孩子,后来才陆续搬出去。倪家伯母的三个女儿,个个美貌,而且嫁得好,有一个还嫁去香港,那在之前是了不起的事情。也有乖僻的,比如住在我家隔壁的一个女人,她离婚,独居,从不和周围的人说话,下班一回家就关起门,门里常有音乐声。后来她搬走的时候,从房间里清理出大堆大堆的书籍和胶木唱片。印象中她见到谁都不笑,见到谁都不说话。现在想起来,她的生活方式显然提前二十多年,十分前卫。 母亲不是前卫的人,她情意充沛,到了五十多岁的时候,偶尔还提到二三十年前的邻居,尝试与他们取得联络。但她即使与这一切失去联系,也不会失去她在那个时代里形成的待人处事的方式,以及这种方式带给她的愉悦满足。这是那个时代的根基,是他们的源头。 消失 差不多到十二岁左右,城市逐渐开始动手扩建改造,很多老建筑老巷子都计划要被拆除,居民迁移到城市边缘的新住宅区,城市中心马路两边留出来商业用。大院子和马路都在计划之中,旧宅拆掉,马路拓宽。于是人行道两边的老梧桐全部被砍光,粗大树木被一棵棵锯倒,拖走,马路扩大一倍,彻底变了模样。 现在那里是一条宽阔平坦车来车往的水泥大马路,路边种着细小树种,夏天太阳暴晒。两边耸立起高楼大厦,除了车流疾驶,路边几乎没有人走路。它不再是那条窄窄的树影浓密的柏油马路,那些古老粗壮的法国梧桐,麻雀,昆虫,院落,花草,停在晒衣架上的蜻蜓,热腾腾豆浆铺子,密集热闹的人群,全部被冲刷得干干净净。是一张没有留下底片的旧照片,我只来得及看一眼,便失去关于它的所有线索,只能用记忆来回忆它。 一座在唐朝获得了历史的小城,如同一个经历过重重世事的老人,自有一种端庄郑重,百转千折的气质。在年岁渐长远走他乡之后,我似逐渐懂得它。当我能够懂得它的时候,它已不是旧日的它。它的青苔幽幽,流水潺潺,它的白砖黑瓦,樟木香气,它的窄长石巷,昏暗庭院,它的万物无心,人间情意。即使是一座古老的城市,人的意志可操纵它的形式。迅速地推倒,粗暴地摧毁,迅猛地重建,拙劣地复古。 人群生活的历史在绵软纸页上呼吸,生息,留下建筑,文明,生活方式,内心信念,又逐渐被从发黄暗淡的纸页上抹去,丢弃。就如同大群蚂蚁小心筑巢,更大的动物过来便扫荡一切。人为建设和营造的一切,凡此种种,都不能存留和久活。 新的城市出现。旧的城市消失。有些人曾记得它的旧模样,有些人还记得一点点,有些人将完全不知道。他们被断绝了与这座城市历史之间的关系,断绝了与它的优雅和信念的关联。他们仿佛是孤儿,没有养分,生活在一个崭新的被重新开始历史的城市里。它们显得富足,干净,体面,只是一切都和过去断了联系。推倒一切,改造一切,仿佛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包括它与传统精神支撑之间的关系。一刀两断。粗暴得没有任何留恋。下手果决。 一切都是新的,与以往似乎没有任何关系。它们在一个荒漠上建立起来。新的人面对新的世界,只有蓬勃野心,没有风月心情。 *文章选自《南方之一:旧居》(安妮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