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榴树下的姥姥

石榴树下的姥姥

2017-05-18    21'52''

主播: 玉华卓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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介绍:
我记忆中的回老家,是回姥姥的家。记忆中的姥姥,总是穿着月色或玄色侧边系扣的大襟儿,头发用水或头油抿得油光滑溜,再在脑后盘成一个圆鼓鼓的髻儿。被缠过后又放开的脚,虽不能称为严格意义上的小脚,却因自小的缠裹,早已畸曲变形,胖大的身子便倚寄这挤变了形的脚趔趄行走着,一晃一晃的。她的脸上总闪着一种慈祥的光,那是在经历了无数动荡、艰苦岁月磨砺后沉淀出来的平静、豁达和淡然。 姥姥十几岁就嫁作人妇,被时代的更迭和家庭的变故所左右,她刚三十出头就独个儿承受起了上孝公婆、下养子女的重担,经受着失夫、贫穷、饥饿、病痛等各种磨难,她用隐忍和坚韧来支撑着一切。不了解那段灰暗历史的人,是不会懂得在那个灾难社会中人们生存的极其不易,甚至有很多人在当时是迷茫、困顿和绝望的。我的姥姥却没有自怨自艾,她顾不上这些。望着一家老老小小,只能咬牙用她的一个女人柔弱的肩,挑起了全家的生计,使这个家不至破败流散。也许在背人处、寂夜里,她曾流下过无数泪水,但在人前,她却能哼唱着从收音机里听到的整段折子戏,唱到声情并茂,唱到眉飞色舞。 与那个时代的诸多女性一样,姥姥没读过什么书,大字不识几个。但生活是一个好老师,教会了她许多做人做事的道理,她甚至比一些饱读诗书的人更深谙世事。她踮着小脚,坚定地奔波在岁月的长路上。生活的重担没有压垮我的姥姥,反而让她更加睿智、通达。她受姥爷的连累,因成分不好,在公社劳动中总不能被分配到好的活计。为了挣工分,她经常是踮着一双小脚,颤颤巍巍的挑担,做着重活,一趟又一趟。但她总是笑着,从不抱怨,甚至还要哼唱上两句。管事的人有时也会为她的乐观所折服,偶尔会调整她去做些类似为社员们煮饭的轻生活儿,姥姥就更加起劲儿的做好自己的差事。为了贴补家用,她凭借着自己的心灵手巧,帮人裁剪新衣、缝补旧衣、纳鞋垫、做鞋子、缝被褥等来换取一些钱财或物品,经常是挑灯夜战,熬红了眼。对于邻居、亲朋的一些需求,则是不计时间和报酬的,纯粹是帮忙。姥姥家墙上的暗格里总是藏放着一些对她来说是贵重的东西,不是金银财宝,而是一些平时舍不得吃的食物。这些是要用来待客的。她常说:待人要大方!她会从暗格中取出或是两颗鸡蛋,或是一点白糖,或是几颗糖果,或是一些点心来招待客人,尽管这些她平时也舍不得吃。乡下进城来的亲戚每每要来家里歇脚,即使脏乱,她也从不嫌弃,尽管自己也亦然清贫,她总是热情善待,添茶倒水,烧火做饭,浆洗衣物,麻利至极。她从不与人发生争执,有时也不乏有蝇营狗苟、落井下石之人欺负她寡居无助,她总是有节有度、有礼有据,并不畏惧怯懦,得理时也不咄咄逼人。她总说:得让人处且让人,给别人留有余地,给自己留得三分。 对外人尚且如此,对家人更是尽心。公婆年事已高,而子女尚且幼小,家务自然是她全部包揽。做饭洗衣自不必说,每日的担水就是一项大工程。一桶一桶,她踮着小脚从远处水井担回家中,填满水缸时,汗水早已湮湿衣服。她将公婆视如自己的亲生父母,再苦再难,一日三餐必是恭敬着端放在老人面前,一生未曾与他们起过高腔发生争执红过脸,一直伺候到两个老人过世。对于儿女,她既是慈母又是严父。日子虽然过得清苦,但她始终不肯放松对子女的教育。她虽不曾上得学,却懂得学习知识对孩子们意味着什么。在她的悉心教养之下,我的大舅秉承了曾任学校校长的姥爷的智慧,从小表现突出,十几岁入党并离家投身革命工作。而我的二舅有些顽劣,他处于成长发育期食量很大,在学校因饥饿而无心学习,继而逃学回家。姥姥非但没有同情他,而是将他训斥痛打一顿,硬压送着他重返校园。但这之后,姥姥就吃得更少更简单了,她从牙缝里挤出粮食来尽量贴补二舅,好让他能饱腹安心学习。二舅后来也终不负所望考取了五年本科师范学院,谋得了一份教书肓人的高尚职业。我妈妈是姥姥最小的女儿,她的记忆中父亲的影像是模糊的,自打她记事起就是与姥姥相守相伴。姥姥疼惜她不让她学做饭,因为灶房是烧柴火的,一做饭就黑烟腾腾,很是呛人。姥姥却早已习惯了这种烟熏火燎,在烟火中泰然自若且厨艺高超,一会儿功夫就能端出美味可口的饭菜来。她常对我妈妈说:巧人是拙人的奴隶,现在不用学那么多,等将来嫁人了,女大自巧。妈妈厨房是进得少了,但她有着女孩子的细腻心思,她能感受到自己的母亲是有多么的艰辛。于是甚至都不用言传身教,她拾着看就学会了勤劳、坚韧,懂得了为善、谦和,做到了乐观、豁达。 岁月给了姥姥磨砺,却也给予了她回报。姥姥的三个子女成年后分赴各地工作,并不守在她的身边,但姥姥却是心满意足的,因为孩子们都有了自己稳定安逸的生活,不用再像她那样挣扎在动荡不安与贫穷饥饿之中,孩子们幸福了,她也就幸福了啊!姥姥渐渐年事已高,但她并不愿跟随哪个子女长期生活,一来觉得自己身体硬朗行动还自如,不想麻烦子女;二来她习惯了老家的生活,习惯了与门前屋后的老邻居们没事儿唠唠嗑儿,习惯了院子平路出入的方便。到了城市里都是住楼房,上下楼对她来说很是艰难,也没有熟识的老人,子孙们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她每天坐在家里看电视,如同被束缚在一个牢笼里,心中很是急躁。鉴于此,也就只能让她住在老家了。因为不在一起,所以我的妈妈对我姥姥做到了“三勤”:没有电话的年代,是写信发电报勤。姥姥收信后会让送信的邮差或识字的邻居念给她听;隔壁邻居安装了电话后,便打电话勤。先打给邻居,让人家代转与我姥姥约好通话的时间,到点儿姥姥就守候在电话前了。第三就是回老家勤。妈妈总是趁工作之余,奔波在回老家看望姥姥的途中,生活用品、药品自是准备齐全一并带回去。在没有接通自来水前,妈妈回去后总是不遗余力地干活,一桶桶的把水缸担满,抡着铁锹将一大堆煤泥和土掺拌好,叮嘱姥姥不缺煤,别舍不得用,别老烧柴火,烟太呛对眼睛不好… 姥姥有时也会到子女家轮流住一段时间,但更多时候,她还是喜欢守着自己的那一院绿树灰瓦,过着朴素简单的生活。已经衣食无忧的她,每天会擓着一个菜篮子踮着小脚去附近的菜市场转悠。篮子通常不是为了买菜用的,而是为了捡菜用。菜市场上经常有撇掉的菜叶或弃之不要的一些菜,她就挑选着捡回来喂猪喂鸡。每年暑假我都会回老家看望姥姥,小住些日子。有天也起早跟她去逛菜市场,她不断地弯腰捡拾菜叶,有个菜农的车子上刚掉下两颗西红柿,姥姥便眼疾手快地捡了起来。菜农不满地嘟囔道:我这是不小心掉下来的又不是扔掉的!姥姥哂笑着说:我以为你是不要的!搞得衣着光鲜的我脸上很是挂不住,便低声轻斥起她来:姥姥你干嘛呢,又不是没钱买,一直捡什么捡呀,多丢人!姥姥却呵呵笑着,也不和我辩解。其实有些捡拾回来的菜并不全是喂了猪和鸡,好一些的她竟是自己吃了的。过惯了苦日子的她,不想浪费任何东西。其实她的子女们定期都会给她寄钱送钱,但她舍不得花,攒下来等我们这些孙辈儿们放寒暑假回去探望她时,分发给大家用作学费,反复嘱咐我们要好好读书… 慈祥的姥姥仿佛有种魔力,总是吸引着我,我感觉她身上有着一种自然的亲和感。我喜欢听她用乡俗俚语来说人说事,她可以用浅显易懂的话就把复杂的道理讲个明白。我曾因自己年少反应快而笑话她动作慢,她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少年郎莫笑话白头翁”,立马让我汗颜了。这位没读过书,不识几个字的老太太,总是智慧地让人敬佩。苦难没有让她蓬头垢面、哀声叹气,反而被她活成了熠熠生辉的流金岁月,这就是她身上所具有的宝贵品质。自尊,自爱,自强, “做人要宽厚,遇事肯吃亏,钱财身外物,善行无大小,家和万事兴”成了指导我们家行事做人的金科玉律。伴着不断地成长、成熟,我也能更好地读懂她的价值标准了。 老家的那一院房子,因为有姥姥的驻守,也令人神往,一放假就情不自禁地要跑回去。院子里栽种着许多树木,有高大挺拔的榆树、洋槐树、梧桐树,落花时节,满院飘香,缤纷怡人。和哥哥们绑个吊床在两棵树间,美滋滋地在树影和光影中晃悠,时光也放慢了脚步。有郁郁郁葱葱的红椿树,春天来临,爬到树上屋顶采摘香椿叶是很大的乐趣,可以新鲜着吃,也可以用盐腌渍了收放着慢慢吃。香椿叶长得茂盛,采摘下来,姥姥还会送给邻里共享。我最喜欢的是那棵石榴树,枝桠漫长,小时候的我,常喜欢爬上去躺着小憩。等它结果的时候已是秋天,那时我通常已回去上学。石榴比较耐放,姥姥便摘下来收在箱子里,寒假回去,我总是满心欢喜地看着姥姥开箱为我取石榴,在冬日里感受着沁人心脾的幸福。现在我仍然偏爱吃石榴,每当品啜着一颗颗甘甜的石榴籽,岁月的距离一下子就会被拉回老家的那方院落。石榴树下,藤椅上,闲坐着我那身着月色或玄色侧边系扣大襟儿的盘着发髻儿的姥姥,峥嵘岁月不曾在她脸上留下什么痕迹,我只看到一张平静、柔和的脸,清风徐来,水波不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