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闲•白菜地边的家】吃盘子•简佳

【小闲•白菜地边的家】吃盘子•简佳

2020-04-11    21'47''

主播: 简佳有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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介绍:
吃 盘 子     做米饭,有时候我喜欢炒一大锅烩菜。那种烩法,有些南方朋友大约不能想象。有个南方大都市朋友,起初告诉他我吃炒面,他已经诧异得双目圆睁了:“面,怎么能炒呢?”后来告诉他,我做的烩菜很好吃,各种蔬菜也可加肉统统烩在一起,放水,咕嘟咕嘟诸菜翻涌,滚烫的一锅啊,哎,想想都垂涎。尤其冬天里,寒风在天地间呼啸横行,吹得人像镂空的像透明的,快被寒冷吹碎了,又好像吹成一整块冰冷的石头。这个时候如果在温暖的屋子里,捧了大碗呼噜呼噜,热饭热菜吃得又快又香,好了,装了一肚子热乎乎的东西鼓腹而出,自然很能抵御一阵寒冷。 所有的菜炒一块儿?朋友表示不能理解。要知道,当时那朋友已是不惑之年了。人家说,我们吃饭比较精细,比如吃早饭,要一个煎蛋,一小碟虾仁,一小碟青菜,一大条酱黄瓜……总之五六碟。 噫,真不嫌麻烦,一大早就吃盘子! 吃盘子的说法让朋友终于昏厥过去。   其实我是故意的。吃盘子这种说法追溯起来源远流长,不过现在物质生活丰富多样,精神文明随之逐步加强,那么土的叫法我们已经不说了。   那个时候,不止我们白菜地边,小城大多人家吃饭都比较简单,肉卤面条、大米烩菜那是在节日或者某种重要的日子里,作为改善伙食的重要标志闪亮出场的。所有人隆隆重重地去割肉,又洗海带、淘豆芽、择蒜苗,举行一种欢快的仪式一般,全家人头碰头喜气洋洋吃得满面红光。我妈做的那种宽而厚的拉面,我们称门扇面,浇一勺豆芽海带肉卤,齿颊留香。如果有邻居来访,我妈总要客气地让一让。其时,来的人大多也端着一大碗肉卤拉面,面宽面厚不同而已。 但这还不是当时最引人入胜的饮食。听说条件好的家庭开始炒盘子了,各种菜不烩一块儿了,单炒,比如青椒肉片,比如尖椒土豆丝。虽然同为土豆,但做法不同,身份显然大有分别,人家尖椒的或者醋溜的可以大大方方登桌上席,很有脸面地被盛在盘子上成为生活进步的象征。当然,肉菜还是老大,肉丝肉片炖肉块肉丸子,因为条件所限,我也不知道还有什么菜品。所以,炒盘子就是各种炒菜。 后来家家开始学炒盘子,仿佛吃盘子属于高端大气的生活元素,人们当作大餐来正正式式地过起好日子。我妈妈炒菜,味道和色相真不好恭维,好像是把烩菜分开了装上盘而已。炒豆腐、炒白菜和水煮一样淡,难得炒回肉片,切得厚薄不均,又比较咸,但当时觉得无比美味,只因为吃的是炒盘子!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让大人小孩一齐犯了形式主义错误。我家一年到头祭祖比较多,每逢接来祖先,作出炒盘子的架式,住在后面的大妈抱着吃完饭的空碗,倚在我家厨房门框上,啧啧声不断:“好饭啊,吃好饭啊,啧……”看在要吃盘子的份上,我们坚决置她的嘲讽于不顾,兴高采烈地在她的注视下做自己的事情。其实祭祖的目的在于缅怀祖先,但我们吃得这样快乐!我妈只当没听懂后面大妈的讽刺,笑眯眯地说:“是啊是啊,吃盘儿啦。”   这种情况不止我家有,白菜地边的小孩子们被无穷的想象和期盼引诱着,只要一提到吃盘子,口水就咽得咕咚响。那些没有节日的日子里,一旦听说谁家办席,小孩子们就很高兴,因为一办席就有盘子吃啦! 办席分两种。一种当然是喜事,娶妻嫁女,非大大地热闹一回不可。办事的那家都不用刻意散播消息,因为提前一周他们就开始到处借东西了。借桌椅板凳,圆桌子上,方桌子也上,板凳不拘高高矮矮尽量借了去,若借到光鲜的必定设为上席,这些桌椅都是供人就座吃盘子的。借杯盘碗筷,邻居们拿出平时不用的家什予以支援,巷子里帮忙的女人们蹲在大铝盆或者大铁盆边洗碗筷,平时的嫌隙都忘记了,有说有笑。等到洗干净了把碗一个套一个扣好,一重重弯在另一个大盆里,筷子插在有缝隙的地方。 男人们则干一些重体力活,比如搭灶生火。办喜事要炒盘子就要用大灶,有师傅用红砖现搭,用完再拆除。炉灶搭得好的,木柴点燃了,又黑又亮的煤炭放进去,火苗呼呼地冒上来腾挪舞蹈,愈显喜庆热烈的气氛。嗯,我们山西就不缺煤炭! 用大灶就要用大锅,洗大锅也很累人,我见有人洗大锅,一把大扫帚,应该是新的吧,在加了水的大铁锅里刷来刷去。那么大的锅,栽进几个小孩子去不成问题,要几个人才能端起来刷洗干净呢?看了很久,看他们并没有端锅倒水的迹象,只是用瓢舀啊舀出来泼出去!好在吃面条的时候我已经忘了这点不卫生的做法,依然吃得很香。 大锅的用处是来下面条,因为入席者众,好像一整条巷子的人都来参加宴席,扶老携幼笑语喧哗的。炒菜毕竟有限,一人几筷子就没了,管饱还是得吃面条。面条有肉卤,有素卤,做饭的大师傅撸臂揎袖在长案子上剁肉、切菜,叮叮当当都成丁状,各炒一大锅,漾漾地齐了锅沿。人们在槐树下取碗,到大锅边等着捞面。通常有两个系大围裙的男人专管捞面,头也不抬,捞起来见空碗就倒,没完没了好像永远也捞不完似的。有的人家可能肚子大,干脆派个代表端了自家的锅捞一锅回去吃,这就有些过分了,可是欣逢喜事,主家笑眯眯的一点儿都不在乎:“管够,管够!” 面条虽然可以吃饱,但只是吃盘子后的补偿,吃盘子依旧是参加喜宴的重头戏。不到开饭时节,人们挤挤挨挨已经坐好了,通常除了上席,围桌而坐的人们不止十人,大人中间夹着孩子。孩子实在太小的抱在怀里,及桌而立的站在大人两腿间。一菜上来,不论什么菜品纷纷举箸,霎时盘空。如果有幸遇到一只鸡,转眼只剩下一副骨骼参差嶙峋,肥瘦都看不出来。当然了,抢得快有时候也是很合理的,比如拔丝红薯,即上即吃,讲究快、热、香、甜,谦让久了,红薯带糖在盘子底上干结成一大块,似乎要用刀剁刀铲才行。这是我最爱吃的一道菜。此外,据我所见,那时办席,没有水陆杂陈的华筵,不过比平时丰盛一些罢了。即使如此,依然珍贵,各人分到的也就一口。我吃过几次,我妈手慢,我年幼又怕抢,连什么菜都没看清楚,最后瞠目结舌,落到了吃真正盘子的地步,空盘子!后来再也不去了,实在无法投身于轰轰烈烈抢盘子吃的行为当中去,吃碗面条好了。 就算吃碗面条,也必须上了礼钱才去。彼时礼钱上得不多,始于五毛而极于五块,其中一两块者居多。我妈脸皮薄,咬紧牙关也要凑出一两块来,以便吃得坦然一些。能够上五块的当然称得上殷实人家,被请在上席慢斟浅饮,举止斯文,从容不迫。不过,无论礼钱多少,白菜地边的巷子里众生平等,菜品都是一样的,不像梁实秋文章里提到的:“上一钱者一菜,二钱者二菜……五钱以上遍淆,一拨吃完退出去一拨再上,像以物出物的楔子一样,后来者把前一批客人生顶出去。”——礼钱有多少,身份有尊卑,吃得人讪讪的多没意思! 另一种席是白事。没什么好说的,烛火摇摇黑幔喑喑,举座无欢,大家心情沉重,做什么事都默默无言,时不时地陪几滴眼泪,唏嘘几下,哪有心思吃盘子。况且,只有帮大忙的人办完事后才坐下来喝几杯,吃几口,以慰困劳。白事的菜无味,白事的面条卤子看上去也是一片惨淡景象,面条虚弱,卤子里三千粉黛都无颜色,吃下去很不是味道。我奶奶办丧事的时候,我噙着眼泪吃面条时居然不小心咬了一颗大料,好几天,大料的味道弥散不去,难受了很久。所以,吃白席去的人特别少,人们是为了表示同情、分担忧伤而去的。   现在好了,物质生活丰富,文明日渐进步,盘子也不去吃了,吃盘子文绉绉地改成参加婚礼宴席,礼钱成百上千,据说土豪动辄百万。上了钱一家只去一个,还累主人家三番五次地叮嘱,好容易准时莅临了,面对美酒佳肴举筷四让,然后轻描淡写地各挟几口,以示吃饱了,态度淡澹仪态万千的,笑容满面里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 以前婚宴中熙熙攘攘抢吃盘子的快乐哪里去了?吃盘子固然是其中主要愿望,但,人们是那样的主动积极,一家娶媳妇嫁姑娘仿佛是巷子里大家的事情,个个喜气洋洋,少有人肯闲着,无论如何要帮一点儿小忙,简直有一点儿共产主义的意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