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悠(5)  作者:余华

忽悠(5) 作者:余华

2017-10-10    14'06''

主播: 我是竹子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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介绍:
忽悠(5) 作者:余华   我相信每个人都可能有过这样的经历:想去忽悠别人,到头来却是忽悠了自己。我当然也不会例外,回首自己的忽悠往事,我发现这样的经历为数不少。在此举出一例。   我记忆里最初的忽悠对象是我的父亲。当父亲要我去做什么事,我又不愿意去做的时候,或者我做错了什么,父亲准备惩罚我的时候,我常常利用假装生病的杠杆。这在过去叫欺骗,现在应该叫忽悠了。   我想,欺骗或者说是忽悠父母,可能是每一个孩子的天性。那时候我已经上小学了,我意识到父亲和我之间的美妙关系,也就是说父亲是我的亲人,即便我伤天害理,他也不会置我于死地。我最早的装病是从一个愚蠢的想法开始的,现在我已经忘记了究竟是什么原因促使我装病,我只记得是为了逃脱父亲对我的惩罚。我假装发烧了,摇摇晃晃地走向发怒的父亲,去忽悠父亲。   父亲听完我对自己疾病的陈述后,第一个反应一几乎是不假思索的反应就是将他的手伸过来,贴在了我的额头上。那时我才想起来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我竟然忘记了父亲是医生。我心想完蛋了,我不仅逃脱不了前面的惩罚,还将面对新的惩罚。   幸运的是我的忽悠竟然蒙混过关。当我父亲洞察秋毫的手意识到我根本没有发烧时,他没有想到我是在忽悠他,而是对我整天不活动表示了极大的不满。他怒气冲冲地训斥我,警告我不能整天在家里坐着或者躺着,应该到外面去跑一跑,哪怕是晒晒太阳也好。接下去他明确告诉我,我什么病都没有,我的病是我不爱活动。然后他让我出门去,爱干什么就干什么,两个小时以后再回来。   我父亲的怒气因为对我身体的关心一下子转移了方向,使他忘记了我刚才的过错和他正在进行中的惩罚,突然给予了我一个无罪释放的最终裁决。我立刻逃出家门,然后在一个很远的安全之处站住脚,满头大汗地思索着刚才的阴差阳错,思索的结果是以后不管出现什么危急的情况,我也不能假装发烧了。   于是,我有关疾病的表演深入到了身体内部,在那么一、两年的时间里,我经常假装肚子疼,确实起到了作用。由于我小时候对食物过于挑剔,所以我经常便秘,这在很大程度上为我的肚子疼找到了借口。每当我做错了什么事,我意识到父亲的脸正在沉下来的时候,我的肚子就会疼起来。   刚开始的时候我还能体会到自己是在装疼,后来竟然变成了条件反射,只要父亲一生气,我的肚子立刻会疼,连我自己都分不清疼痛是真是假。不过这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父亲的反应,那时候我父亲的生气总会一下子转移到我对食物的选择上来,警告我如果继续这样什么都不爱吃的话,我面临的不仅仅是便秘了,就是身体和大脑的成长都会深受其害。又是对我身体的关心使他忘记了应该对我做出的惩罚,尽管他显得更加气愤,可是这类气愤由于性质的改变,我能够十分轻松地去承受。   我装病的伎俩逐渐变本加厉,到后来不再是为了逃脱父亲的惩罚,开始为摆脱扫地或者拖地板这样的家务活而装病了。有一次我弄巧成拙(zhuo 一声),当我声称自己肚子疼的时候,我父亲的手摸到了我的右下腹,他问我是不是这个地方,我连连点头,然后父亲又问我是不是胸口先疼,我仍然点头,接下去父亲完全是按照阑尾炎的病状询问我,而我一律点头。其实那时候我根本弄不清是真疼还是假疼了,只是觉得父亲有力的手压到哪里,哪里就会发出疼痛,好像是父亲喊叫我的名字,我就会答应一样。   然后,在这一天的晚上,父亲把我背在身上,走出了家门。我懵懵懂懂地趴在父亲的背上,不知道接下去会发生什么?直到父亲背着我走进医院的手术室,我才预感到大事不妙了。当时我心里充满了迷惘,父亲坚定的神态使我觉得自己可能是阑尾炎发作了,可是我又想到自己最开始只是假装疼痛而已,尽管后来父亲的手压上来的时候真的有点疼痛。我的脑子转来转去,不知道如何应付接下去将要发生的事。父亲把我放在了手术台上,我记得自己十分软弱地说了一声: “我现在不疼了。”   父亲把我摁在了手术台上,两个护士用手术台上的皮带将我的手脚绑住。我这时候拚命挣扎起来,大声喊叫:     “我现在不疼啦!”   我希望他们会放弃已经准备就绪的手术,可是他们谁都没有理睬我。我继续喊叫:   “我要回家!让我回家!”   那时候我母亲是手术室的护士长,我记得她将一块布盖在了我的脸上,在我嘴的地方有一个口子,我就在这个口子里发出声嘶力竭的叫声,表明我拒绝手术的决心。我的手脚被绑住了,只好扭动身体来加强自己的反抗。我听到母亲的声音,她让我不要喊叫;她警告我,如果我继续喊叫,我可能会噎死的。我吓了一跳,不明白为什么喊叫会噎死?就在我停止喊叫,思考这个复杂的问题时,发苦的麻醉粉末倒进了我的嘴里,没过多久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到我醒来的时候,我已经睡在家里的床上了,我感到哥哥的头钻进了我的被窝,又立刻缩了出去,连声喊叫着:     “他放屁啦,臭死啦。”然后我看到父母站在床前,他们因为我哥哥刚才的喊叫而笑了起来。就这样,我的阑尾被割掉了,而且当我还没有从麻醉里醒来时,我就已经放屁了,这意味着手术很成功,我很快就会康复。   多年以后,我曾经询问过父亲,他当时打开我的肚子后看到的阑尾是不是应该切掉?我父亲斩钉截铁地告诉我:“应该切掉。”   我关心自己的阑尾当时是不是真的发炎了?父亲用模棱两可的语气回答: “好像有一点红肿。”   我心想“好像有一点红肿”是什么意思?尽管父亲承认这“好像有一点红肿”就是不吃药也没有关系,可是他坚持认为手术是最为正确的方案。因为对那个时代的外科医生来说,不仅是“好像有一点红肿”的阑尾应该切掉,就是完全健康的阑尾也不应该保留。   我曾经相信父亲的话,不过现在我的看法和父亲不一样了,我认为这是自食其果。我本来是想忽悠父亲,结果却是忽悠自己去挨了一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