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端的非洲

云端的非洲

2017-07-17    12'48''

主播: 文小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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介绍:
  我从前在非洲有个农场,在恩贡山脚下。那里并不肥沃,也不华丽;这是被海拔1800米净化过的非洲,是这片大地朴质且微妙的精华所在。色调总是干枯灼黑,像烈火烧制过的陶器上的釉彩。树叶都轻盈细致,树木的构造也不像欧洲树木,会生成拱门状或圆顶形,而是矮矮地贴着地面。那些孤零零矗立着的参天大树,像棕榈树,或者满载的船,风帆早已卷起,周身笼罩着史诗般的浪漫气息。树林的尽头形状飘忽不定,仿佛全世界都在轻轻摇晃。一望无尽的草原上,丛生着歪歪倒倒的荆棘树,全是老树枯藤,光秃秃的。草叶闻起来像百里香和沼泽桃金娘,有些地方,气味馥郁得几乎冲鼻子。无论平原上的万千花朵,抑或原始森林里的藤蔓和攀缘植物,都和低地植物一般小巧——只在漫长雨季开始的时候,大朵的、芬芳四溢的百合花会瞬间绽放,一望无际。一切你眼中所见,都生而庄严、自由,有着难以想象的尊贵意味。   一旦生活于此,你感受最深的,一定是这里的空气。天色是淡薄的湖蓝或紫,云朵澎湃,既厚重又轻若无物,云头高高扬起,仿佛即将扬帆远走。天色的蔚蓝里,蕴藏着勃勃的生机力量,为不远处的群山树林染上一抹新鲜的明蓝。在高海拔的空气中,你呼吸顺畅,脏腑间既轻盈又踌躇满志。每一个高原上的黎明既起,你都会想:我来了,来到了属于我的地方。   咖啡园里有几幅图景美不胜收。雨季初来,盛放的花朵闪着微光,在迷雾及濛濛细雨中,宛如粉笔绘出的云朵,笼罩在240公顷咖啡园的上方。咖啡花有一种淡淡的、略带苦涩的芬芳,像黑刺李花。当大地被成熟的咖啡果染红,所有的妇女和所有的孩子都倾巢出动,和男人们一道收割咖啡果。随后,大大小小的牛车,全部整装待发,把咖啡豆运送到河边的工厂。   巨大的咖啡烘干机转呀转呀,在它的铁胃里,咖啡豆互相摩擦,声音像海浪正在冲刷海岸。有几次,咖啡烘干准备出炉的时分正是子夜前后。那真是惊艳的一刻,高大幽暗的厂房里,挂满防风灯,处处结着蜘蛛网,遍地咖啡豆的外皮。在灯光下,一张张闪耀着兴奋的黑色脸孔,围在烘干机周围;你会感觉到,整座工厂,在这不寻常的非洲之夜,宛如阿比西尼亚人耳垂上一颗璀璨的宝石。   与原住民结交并不容易。他们听力敏锐,天性敏感,一旦被吓着,便在一秒钟之内缩回自己的小世界,正如野生动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你身边消失——转眼间逃之夭夭。   想从他们那里得到明确答复,是不可能的事,除非已经和他们混得很熟。直截了当的问题,比如他有多少头牛,他总应对得躲躲闪闪:“跟我昨天告诉你的一样多。”这样的答法,很伤欧洲人的感情;就像这样的问法,伤了原住民的感情一样。   我永远不会真正懂得他们,理解他们,他们却把我看得透透的。我在吉尔—吉尔的时候,一旦下雨,就得仓促回家。返程站是吉库尤站,离农场还有十六公里,我下车时,总发现一个仆人已经等在那儿,还带着一头骡子供我骑乘。当我问他们,怎么会知道我回家了,他们会看向远方,表情很不自在,像被吓着了,又像觉得无聊。   大体而言,农场生活非常孤独,夜晚静谧,只听见钟摆的滴滴答答,仿佛你的生命也随之一点一滴流逝,而每时每刻,我都能意识到原住民生命中那令一切黯然失色的静默,与我自己的静默在不同的轨道上并行。两种沉寂,彼此呼应。   原住民就是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非洲。   远征狩猎期间,我见过一群野牛,共有129头。在铜红色的天穹下,自黎明的薄雾间,一头接一头走出来,像一群黝黑、魁梧、钢铁铸就的巨兽,硕大的角在它们头上水平摇动着,它们好像不是一步步走近我,而是在我眼前被刹那间练就,一完工就落地成型。   我也见过一群大象,穿行在密密的原始森林,阳光从藤蔓的缝隙间点点滴滴射下来。大象们从容迈步,仿佛与世界尽头有个约会。   我也曾一次又一次,屏息注视着长颈鹿们成群结队穿过草原,它们的趣致、独特及植物一般的沉静,让人恍然不觉这是一群动物,而仿佛是一种罕见的花卉,抽着长长的花柄,花瓣硕大无朋,还洒满斑点,这花之家族正缓缓向前。   清晨,有两头犀牛在闲荡,而我悄悄跟在它们身后,看它们在黎明的冷空气里,又打喷嚏又擤鼻子——如此寒意逼人,鼻子觉得不舒服吧?看上去,它们像两块在山谷间滚动的巨石,棱角分明,且自得其乐。   还有一次,我邂逅了一头雄狮,正是日出之前,残月当空,它刚完成杀戮,穿过灰色旷野回家去,暗黑的身影投在闪着银辉的草尖上,被血染红的脸一直红到耳根。也有一次,我遇到的狮子正在狮子家族的前呼后拥下,心满意足地午后小憩。在这片非洲狮的乐园里,金合欢树展开宽宽的枝叶,狮子就睡在它泉水般清凉柔和的树阴下。   在野外,我学会了绝对不要突然有动作。跟你打交道的这些生物,是害羞且警觉的,天生就想避开人类,虽然你非常不希望它们如此。开化了的人类已经失去静默的本能,必须学会安静,才能被荒原接纳。   一旦掌握了非洲的节奏,你会发现,它们也深藏在非洲音乐里。野外狩猎的经验,在我与原住民打交道的时候,也派上了用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