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上的母亲》节选 作者:野夫

《江上的母亲》节选 作者：野夫 朗诵：冰之云 十年后的那个秋天，我终于回到了家。一进门，看见母亲正在漂洗着那些弯曲的旧毛线，她说要赶在入冬以前给我织成毛裤，说这是过去的纯羊毛，穿着暖和。那时父亲刚刚去世半年,他在楼顶奇迹般种活的一棵花椒树,仿佛正盛开着无数只眼睛,一如他死不瞑目的悬望,眼巴巴儿地等着我归来。 回来后我和几个朋友凑钱编书卖，每天回家都听母亲念叨：“你们也不容易呀，我这一病啊，就更拖累你们了？”那时我每天在外疲于奔命，母亲的心脏已经开始感到不舒服了，我求朋友的妻子给她免费的药片，我说：“妈，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那年深秋，母亲说想上大姐家住几天，我想也好，让老人散散心，便让大姐接走了她！一天下午大姐打来电话，惊恐地说母亲早上出门到现在也没回来，我说：不会有事的，再找找吧！傍晚大姐在电话那端痛哭失声——她找到了母亲的遗书。 大姐交给我一封信和一串钥匙，钥匙上还挂着父亲当年送给母亲的韭叶金戒指，我的心顿时，如沉冰海。 母亲平静地写道：我知道我病了。我把你们父亲送走了，又把平儿等回来了，我的使命啊终于完成了，我要去找你们的父亲去了，请你们原谅我，我到长江上去了，不要去找我，找也找不到的。你们姐弟三人要互相帮助，父母没能力给你们留下什么，我再不走还要拖累你们…… 我连夜沿江细细找寻，幻想遇到母亲正徘徊在生死边缘，能给我们最后的一线机会；我每天划着扁舟顺流而下，碰到江面的浮尸也要去翻看，生怕错过的是我的母亲；最后我又沿岸上溯找回武汉，两个姐姐也找遍了所有的亲友和寺庙，终于，我们彻底的绝望。 我那68岁的老母亲，是怎样一步几回头地走向那亘古奔流的长江的？她最后的回眸可曾老泪纵横？可曾还在为她穷愁潦倒的儿女们忧心如焚？她艰难地一跃轰然划破了默默秋江，再将自己苍老的骨肉委为鱼食，她要用她的自沉来给我一个无牵无挂的未来，可她那惨烈的涟漪却一生都让我痛心疾首、肝肠俱碎…… 美国诗人金斯堡写过一篇纪念他母亲的长诗《祈祷》，他不断回旋的一个主题，就是他母亲最后的遗书： 钥匙在窗台上 钥匙在窗前的阳光里 孩子结婚吧，好好生活下去， 钥匙，就在那阳光里。 读到此时，我终于在初春的夜里失声痛哭，仿佛沉积了一个世纪的泪水陡然而泻，因为在那一刻我分明也看见了我的母亲，在阳光下为我留下的，那串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