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看戏  作者:王国省

母亲看戏 作者:王国省

2018-05-14    14'35''

主播: 月下老人

153 0

介绍:
冬月,第一场洋洋洒洒的小雪后,我在村里给母亲请来了戏班子。 戏班还没到,小村就沸腾起来,左邻右舍争相打听哪一天开戏,关心戏台子要搭在哪里。 村里许多年没正经八百唱过戏了,偶尔也有戏团过来,花红柳绿的,搭了台子在上面扭来扭去,惹得一帮年轻的后生也跟着上蹿下跳。老人们凑上前,一眼瞅到台子上涂脂抹粉衣着暴露的女子,便掉转头去朝地上吐口水,再接着骂一句:也不显臊得慌。 这个时代好像在和他们这一代人悄悄诀别,我母亲也有这种感觉。 所以,这个冬日,我决定请来远近小有名气的坠子剧团,请母亲和乡亲们听戏。母亲不再像往常那样执拗,微笑着默许了。 母亲生平两大爱好,一是听书,二是看戏。 偶然的机会,母亲迷恋上听书。有个来自山东菏泽的鼓书艺人,隔三岔五往这边摆台。街头戳一破旧的木桌,惊堂木一响,便有听众潮水一般往前拥。 说书的是个中年女人,镶了两颗金色门牙。她说《隋唐演义》《水浒传》《岳飞传》时,言辞铿锵,唾星飞扬,水都不喝上一口,两颗金牙在夜晚闪闪发光,让星月黯淡,鸦雀无声。讲到紧要处,嗓门一提:“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惊堂木“咣”地一响,听众醒过神来,知道打赏的时间到了,散场时竟也恋恋不舍。这其中,就有母亲。 她搬着马扎回家,有时会和我们分享听到的故事,对“大金牙”口才赞不绝口。母亲还请“大金牙”到我们家吃过饭,聊过天儿,后来竟和“大金牙”成了朋友,凡她来村摆台,一场不落地去听。“大金牙”这个称呼,占去了我童年记忆里的较多分量。 “大金牙”后来染病去世,以往喧闹的村庄,夜晚突然安静下来。母亲当街烧了纸钱祭奠一番,痛哭一场,从此再没去别的地方听过书。 母亲什么时候迷上的坠子戏我已无法考究,或许是大姐去县城学戏唱给她一段之后,或许是哥哥找了一个叫“小蛤蟆”的唱坠子的姑娘恋爱之后,反正是迷得一塌糊涂。 母亲听戏时就带着她的马扎,有时也会带着我。母亲坐在戏台下,瘦瘦小小的,耐心等着唱坠子的演员出场。一阵锣鼓喧天后,穿着戏服的演员鱼贯而出,母亲的眼睛一下就亮了。我听得似懂非懂,只关心掌心里用荷叶包着的五香花生仁。母亲却抱膝蹲坐,听得津津有味。兴趣来了,也跟着哼唱几句。风吹着母亲藏青色的对襟小袄,像一面精致的旗帜。她不时腾出抱我的右手,把垂下来的发丝轻轻拢到耳后去。 后来,哥哥和那个唱坠子的姑娘终究没有走到一起。母亲却慧眼识英——台上敲锣的一个年轻后生成了我的大姐夫。 再后来,乡里的戏台一夜间扒了,成了一家电影院;戏班子的生意一天不如一天,后来干脆就少来村子里巡回演出了,母亲这一辈的念想一下就被掐断了。 我晓得母亲的心思,工作后给她买了台电视机,教她怎么找到 “梨园春”频道。当时《三堂会审》的坠子正唱得热火朝天,戴花镜的母亲眼睛一下亮堂起来,又渐渐黯淡下去。 母亲说,二小,等你有本事的时候,就请戏班子来咱村唱唱戏吧,唱真正梨花大鼓乔清秀的坠子,你南院的张素婶,西头的花兰大娘她们早就盼着呢。 其实我知道,是母亲在怀念村子里的戏台子啦。 每逢姐回娘家,一家人彻夜长谈。母亲说得最多的就是她听过的坠子戏,然后一一讲给我们。她讲得最多的就是《下南京》,说刘墉当初是如何潦倒,如何煎熬,最后却屡破奇案,成为一代青天大老爷——宰相刘罗锅。 母亲讲着细节,我们围在身边痴痴地听。贪睡的五姐迷迷糊糊睡着了,偶尔也下意识地颔首。姐有时会补充几句,给母亲纠正下细节,母亲先是反驳,后凝神思考一会,对姐说,芬啊,兴许你是对的,我经常记串呢,那么多年了。 的确是很多年的事了,村庄里大张旗鼓唱戏的事是越来越少了。所以,这年冬天说什么我也要圆了母亲这个心愿。 戏台子就搭在我家门口的大街上。 天一擦黑,锣鼓一响,全村老少顿时密密麻麻来了不少,一条街很快堵得水泄不通。地上的雪还没完全融化,把天上的星子都衬得躲躲闪闪的。 母亲早早就到了,她穿着藏青色的布衫,对路过的每一个人微笑。她的善良温顺是全村出了名的,无论是大人小孩,都爱和她在一起聊天,更爱听她讲戏。 我看老槐树下的赵老师也来了。她是我小学班主任,在我记忆里,她永远是高高大大,说起演算题来响响亮亮的。可她也老了,一手拄着一只木杖,一手拿着一只木凳,走起路来踉踉跄跄的。她看了我母亲一眼,我母亲也微笑着望她,两个老邻居没说一句话,赵老师就往戏台子那边赶去了。 成群结队的少年在胡同里钻来钻去,漫不经心地吹着口哨,好像在期待着什么。这样的坠子戏,对他们来说无关紧要。他们宁愿来个激情一点儿的舞蹈,跟着节奏甩一膀子,吼一嗓子。 依旧是一通喧天的锣鼓,着戏服的女角终于走到前台,她二目闪烁,气度非凡,对观众弯腰一躬,一条秀丽的辫子由背后掉落胸前,一段不疾不徐的琴音从天而降,节奏轻快跳跃,那曲儿就跟着悠扬起来。 这一段唱得是《马前泼水》。戏团的这个角儿选得很好,她吐字俏利、风格清新,行腔明快婉约,嗓音纯净甜润。观众席上抱孙儿的老人家们,都纷纷叫起好来。 琴师也很给力,沿袭了坠子的音乐精华,蜻蜓点水,戛然而止,无论是帮走过门,拖唱腔,还是助声情,造气势,都毫不拖泥带水,干净利索,无疑是给这台戏锦上添花。 台上唱事正酣,角儿在一华丽的桌帷前打转,兰花指一翘,《下南京》的曲儿就又落下来: “老母亲她本是郭门女,她受过皇王三次封,没生下多男并多女,在堂前所生俺三弟兄……” 听那唱腔,竟也洒脱婉润,吞吐抑扬。 我看到台下南院的张素婶、西头的花兰大娘,还有颤颤巍巍的赵老师,都悄悄抹起泪来。我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下来。 我朝母亲走去,看到她正满意地微笑着。冬夜凛冽的风再也奈何不了她。她黑白相间的头发,竟纹丝不乱。 我抱起照片里的母亲,用袖口小心翼翼地擦拭上面的灰尘,生怕惊扰了她。 纷纷扬扬的雪花,就在那个时候落下来,把暗夜里燃放的烟花、戏台上飘落的唱词、陪母亲看戏的黑压压的人群,仿佛一瞬间照亮,全部牢牢地粘连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