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爱能毒人

编辑 / NJ 秋心雅 后期 Scenery 海报 小钰 民国的男子，也不是那么容易找到的。知识份子多半脸长，头发向后蜡梳着，戴一副圆眼镜：闻一多、丰子恺、郁达夫，一条领巾，一袭长袍，在青石板的窄街匆匆赶路，在嘉陵江边的朝天门曳衫上船，一江风月，映着一身粼粼的晚照。民国的男人有一股今日不复再见的气质。 对二十年代这一时期可说是情有独钟，似乎这是多灾难的中国憩息的好日子，有一些事情刚有了结果，另一些事情正准备开头。共和制使这老迈的民族迸发出一些青春的光芒，带了些回光返照的意思，可孤立地看，这光还是灿烂的。在那灿烂的光里，有一些事端的始末像尘埃一般飞扬着。在这时候，谈一段风月是多么自然，又多么奇特。若想为这段风月找一个舞台，那就是江南。在山水之间，甘于淡漠，甘于寂寥，甘于守候那遗忘的故事。烟雨朦胧时，一抹闲愁，也最终化作泥土，愁煞艳阳无数。只是，在这春风吹过时，你风情万种，继续温暖着过客的心。 我在退思园的后花园停留了很长时间，拿着剧照反复调节着角度，为的就是能和现实中的景色对上。几乎在每一处，都有或大或小的改变。不是太师椅不见了，就是字画挪动了方向，甚至连初初以为会长生不老的那四把竹叶细看竟也斑斑驳驳，焦黄的枯叶不知是否看到过那个繁华旧梦中的影子，“小大姐，藏书阁在哪里啊？”“在那边”“好的，谢谢”人生最是情难死，连零星的记忆也难寻，偏偏还要提那前尘往事。 同里像蒙了一层薄雾，它不痛不痒地氤氲在古镇百年不变的情愫里，娉娉婷婷，若即若离。想起曾说，那个男子会泛着小舟在这里划过，古朴清幽，当年的同里还不及现在繁华，驻足的游人不多，闲暇之余，他也会大街小巷地随处走走，抽着一支烟。不用说话，要说也是缓慢的语速。楼台，很古。楼上的故事，也很多。揽胜阁小坐了片刻聆听中花六版，依依呀呀的恍惚，穿过月门洞来到坐春望月楼，冥冥之中让我和你亲近片刻吧，管他岁月更替年代久远，背后那副“山不在高，有龙则灵”的水墨丹青不还安安静静地服在墙头，鲜光锃亮，一如从前。可有过几个月朗星稀的夜晚，清冷地独坐？古人今人若流水，明月还是可以共享一轮的吧。 江南是二十年代这黄金时期的一个好代表，确实有风有月，一边是茶桑好种田，另一边是通宵达旦的歌舞——上海这城市，如海上升明月，为江南染上一层旖旎的梦幻的光色。“三天之后，人到上海”哥哥的国语说起来斯文清冽，漫不经心，一直想听他说这句上海话的台词，传说中剧组的暗号，可惜电影里终究没有收录。微博上曾经看人写过：比起香港人张国荣更神似一个上海男人。灵秀，端庄，左右逢源，坏得有分寸。是啊，他身上娟秀内敛的气质和这座精致的城市有着部分的贴切。前阶段刚看完王安忆的《长恨歌》，好巧不巧的她正是这部电影的编剧之一。“沪上淑媛”王琦瑶以及她的爱丽丝公寓是老上海的精髓。太太们摇曳的旗袍，老爵士乐的呢喃，和平饭店彩绘的玻璃，跑洋行的买办，在教会学校读书的小姐，叮叮当当的有轨电车，留声机里周旋的金嗓子，纸醉金迷的“东方巴黎”也是拆白党的温床。郁忠良也在这里，在某幢洋房里打一个领结，摆一束玫瑰，说着天花乱坠的甜言蜜语，以强烈的自尊来掩饰强烈的自卑，他说，上海是男人的天下。 还有呢，塘中鹅舞红掌，鸭戏清波，空中炊烟氤氲，徽风柔波。1994年9月《明报》中哥哥谈到在拍摄时的经历：“在黄山拍戏好辛苦呀。一连十几日，我未吃过肉未吃过海鲜，只吃罐头和菜。那是一个小镇，一个礼拜有两日停电，有时酒店无电无水，房间有蚊、虫、盐蛇。很艰苦，坐十个小时车才到上海……”这段与蚊子、乌蝇、壁虎、老鼠以及蜈蚣一起斗智斗勇日子在现在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夸张，尤其是当我亲身感受了一番后体会得更加深刻，做演员，给人家看到的都是表面上光鲜亮丽的样子，背后付出的劳动心血却大都不为人知。 黟县的南屏，一个典型的徽州村落，保存相当完好，是远近闻名的“影视村”。只可惜不管是叶氏总祠还是支祠都轻易可见《卧虎藏龙》和《菊豆》的剧照，《风月》仿佛隐藏在悠悠岁月中随风飘散了。电影里本来也没有哥哥在祠堂拍摄的镜头，不过按照他寸步不离剧组的习惯应该曾经驻足过吧。县城里面的“中城山庄”是他拍戏时的居住地，房间陈设很是一般，与唐先生探班期间的合影就拍在楼上的房间外。从黄山到黟县的路就那么一条，从黟县到宾馆的路也是一条，怎一个颠簸了得，好多地方根本不能称作道路，就是凹凸不平的碎石子，大巴从上面压过我人都随之被抛起。 现在看来都简陋的条件20年前更不要说，唐先生风尘仆仆地从香港赶来见他一面，两人走在乡间阡陌上，远离习惯居住的繁华都市，美好得像是天方夜谭。宾馆的外部装修古色古香非常耐看，环境亦是清幽宜人，忠良在此地温台词习做戏，度过了大半个月的清静散人的日子。赶去宏村时，沿路村妇做饭的炊烟袅袅升起，仿佛开天辟地以来就未曾变过的自给自足安逸自然的田园风光，尽让我产生隐居避世的念头。晚上的画里乡村，一派灯火通明的样子。绕了圈子找到了心心念念的月沼。清人有诗“最是夜阑风浪静，楼台灯火半模糊”恰恰应景，有意带快了脚步，据说哥哥为了拍给如意送烟逃跑的戏份在这青石板地上来回跑了很多遍，电影里杜可风用了很明显的手提摄像机，摇摇晃晃的穿着长衫的男子惊慌失错地徘徊，停顿，远了，看不见了。北面和南面墙上开的窗户和小门还在，不过是以前的人家多了做木雕的行当。西湖的水与钱塘江对流早就不知道换过多少次了，但月沼这块小小的方镜多少应该是念旧含情的吧。西边有一家卖明信片的小屋里传出没有名字的抒情音乐，装饰用的全部都是哥哥的剧照。店门口有几行笔迹：从前的日子很慢，车马邮件都慢，一个问候要等上很多天，从前的日色很慢，裹在淡淡的烟火里，一生只够爱一个人。坐在塘边，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用想，夜凉如水，浮云朝露。青山绿水本无价，白墙黑瓦别有情，我喜欢这样的风景。 “这就是你穿的衣服，你读的书，你每天过的日子吗？这些绫罗绸缎，真是丑极了。你知道这十年，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吗？你知道吗？苏俄革命……世界大战……北伐……国共联盟、列宁、孙文、打倒列强……自由恋爱、男女平权……年轻人流血不流泪……这些你都知道吗？北京的女学生，穿着黑长裙，上衣短短的，腰身紧紧的，手里举着小小的纸旗，走在那宫墙下面。那墙是红的，又高又直。两边全是一行一行的垂柳，飘飘拂拂。北京的天，又高又蓝，紫禁城的角楼是金的，白色的风筝飞上天，越飞越高，越飞越远，看不见了！”女人爱男人，并不是为了那男人本身的价值，而往往只是为了实现自己的爱情的理想。为了这个理想，她们奋不顾身，不惜牺牲。这种牺牲本身就具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快感和诱惑，如飞蛾扑火般，用一刹那间的光和热将生命燃烧成灰烬。姐姐秀仪，小姐如意，天香里的女人，无一例外。比起《霸王别姬》的璀璨光艳华美灿烂，《风月》只是一片神秘幽冷的青灰。后者为何没有大红大紫的原因，也许是陈凯歌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工作方式，也许是电影太过坦率彻底地揭露人性阴暗面，沉默之中爆发的情感如暴风雷雨一般淋漓洒脱，可清醒的人们往往不愿意面对真实的东西。所有的人物都是被囚禁的疯子，他们在疯狂迷乱的世界中苦苦挣扎着，看不到天明。听听哥哥如何评价吧“英文访谈” 到底是“风花雪月”，还是“无形之大莫过风，有形之大莫过月”？我无从知晓，然而在这样忧伤苦涩的影片基调中，尚有一丝淡淡的幻想去温暖伤痕累累的记忆，是忠良他眼角抹不去的素世恩仇，是他指间明灭缭绕的青烟袅袅，是他月白长袍或者笔挺西装上留下的胭脂，是他云水迢迢又似眉睫之内的脸庞。　　　　　　　　　　　　　 “不知怎么了，我老想起辛亥年我刚到的 那天晚上，那月亮多圆啊，多亮啊。那个时候，我们都还小，你光着脚跑进了祠堂，后来。。。我在祠堂门口，碰到了你跟端午，人要是永远长不大，多好”。 “风月无情人暗换，旧游如梦空肠断。” 悲伤是永远放不下的绕指柔，沉浸在荒芜的底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