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致友人
隔着长夜,我听到你内心潮热
如溺水的鱼,正经历又一次失语。
雨停之后,我仍为你寻来雨水。即使
横卧在你我面前的,只是一方见底的泳池。
你沉湎于友情:三年?或者更远。
你想象那并不存在的边界,一年深似一年
——而渐凉的肌肤,已缩成一根磁针
悬在我单薄的心脏上——
好时光已逝,你说开始时我们便已陈旧。
当无辜者在你眼中显形,你张开的
也仅是半只塞着棉絮的耳朵。你谈论我
黑暗的心,像是在用溺水的喉咙
发出一枚更沉闷的尾音。
你罔顾历史的样子,如同一个婴儿。
那片模糊的形状,在我将要背过身去
的时刻,伸出一簇微弱的光。
而你无力剪断它,无力将温热的气息捞起
从池水中,束紧自己精致的内部。
雨擦干你的周身,争执中历史将沉降于
反面。凡黑暗之处,必有轻盈的倒立。
2014. 6
迷园:灰海
1
你我之间反省着一片灰海。
未翻动的夏日,如你手握着剃发器
缺一节电池,无法让短暂的尾部
发热,打颤。似乎为了某事
你把天色当作窗帘闭拢,
或是浴巾在你周身以外的领域
见习着,你手臂勾画的无线:
描眉,修剪头发,刚晾起的衣领
迅速变圆。当你额前的几片湿发
在夕照中成为不反光的某物,
猜想是值得的,且必需:
蜂鸣着的洗衣机滚筒里,残留
一双晕眩于颠簸的,短袜。
2
而想象之物将它自身的危险
抛向半空:三条铁丝搭起的护栏
懒散,如头顶害了恐高症的植物。
看似空旷的房间,相比于年前
更局促,四只脸盆套娃般
叠成同心圆。折角的书页
修订着空气的流向,以至你咳嗽了,
皱眉,手背被额上的温度吓着,
唯有我在电话另一端,替你
喝冷水,但没吃药囊。你独自
去图书馆,在二楼不辨南北的地方
右转,深入被冷气腌制过的人群,
径直在尾端停住:逐年变短了
这铅笔,仍停在铁皮盒外侧,
被你的拇指弹压着,变短?
3
当想象中经历的浴澡,比日常
的泳姿更接近真相,我只想
在你喉头一侧,观望这场肉的风暴。
次日的天气预报中,它被描述成
一次逆转的星象,头一晚星星淋了雨
感冒。晨起,我收到你喑哑的嗓音
如旧信封里抖出的地图之屑,
仍听得出艰辛外灰白的鸟鸣。
这是勾勒的工艺:晏起成为必修,
凌晨时你还握着纸杯,近于干涸,
杯口反光的圆圈像手电一样微颤。
躺在床上,让眼中无界的窟窿
穿过你,仿佛你在跳圈。
4
不远处,一只更大的剃刀嗡鸣。
绿色缩短了寸许,而光秃的灰度
仍裸露着内敛,像虚构的表皮上
安装了数颗虚弱的肾。没有预告,
车灯扫过阴影中最晦暗的部分,
你表情光滑,耳朵有石雕的质地。
让人怀念呵,尽管你很近,
我未曾耷拉过的招风耳,你唇边
流速最大的吹风机,承受着反向之力;
你强壮如半头母狮,另一半
则端坐如玉石,连夜的缺水和朗读
让你声带上的盐,结成一座座灰海之塔。
你近,却在对面有光的二层楼里
翻闲书,念着晚餐中过分的甜度。
5
近于透明的我,在你身侧坐着,
等高线绕着头顶滑行一周。
那是我的指尖,将对岸投来的光亮
拈起,方形小孔里竟放得下椭圆的
木窗棂,焦点如坍陷的乳尖
让幻觉成为柔软的事。而解谜者
却在我们之间安排了缓慢的扶梯。
我登上你,喉咙里的软木塞
正沸腾,起泡;时钟也变硬了,
摇动几下,即在七层的套娃里昏睡。
你的眼睑与楼的重影焊为一体,
牢靠,固执,但这不是攀谈的语调:
你模仿男声的颤音,失信于自然,
那佯装出来的反弹力,也仅是
从我的皮肤上,怯然而短暂地一跃。
6
然而,我需要一张绝缘的桌子
摆满菠萝,为你画肖像:镜子歪斜,
把我们身体相连的部分,折算成
泪滴,瓷粉,或橡皮刮下的短痕。
隐形的这段时日,你从灰海深处
挪向显影液的水滨,脚踵被灌木影子
覆盖着,哭。这是你席地而坐
的理由:你成了悲伤的微小衍生物,
楔入空中的一颗节点,反复拆
你我之间的木扶梯,仿佛它
是手臂的延长。取消了透视的
你的脸,也像冰箱里过冬的半只苹果,
把光滑的弧面摘下来,留给自己。
7
指尖如指针,我捉起你消了磁的
不辨南北的手指,在折角的书页上
凿洞;星象指南的半截楔子
被你捏成墨滴,点燃,化作银鼠,
你梦中缩小了的巨兽,从狭长的暗房
搬进灰海,在你眼底的蓝中一闪。
而我环绕你,手臂上的刻度收紧,
精确到你呼吸的位置。灌木中
缓缓升起这么多夜行的人,仿佛
从石头的间隔中诞生,手握着锦衣
和时间之籽。我仍未擦净你的泪水,
两只巨大的棉球,何时从地底的暗泉
冒出来,如永远等距却已斜卧
在草丛里,不再绷紧了力的拳头。
2015. 9
迷园:命名
我的妻有老虎齿间一条水獭的腰身。
——安德烈•布勒东《自由的结合》
两束光假装在密谈。
我们如此近,隔着簧片般的风,无以
借一根手指凿开你宽松的泪眼。
这如同,在注视的延长线上
虚构出一座谎言之山。
谎言,被我草草填回词矿的剩余物,
如今已露出它黝黑的引线。
II
我信任,抵住我全部的羞赧。
而夜色将它黏连的喜事,按入金壳中
浣洗,发白。被兜起的
沉默,一座铜钟,稳坐着
它秒针失落的断面。我们暗自角力
如现代机械中一次微型的剧演;
又懒于躲开时间。
III
当手指停在你悲伤的源头
蘸取金粉,你试图剖开的机心——
残留的本来之物,堆叠着,引向
你胸中的一次逆转,或命名术:
水獭在虎齿间摆动身躯,从最柔软处
坠向舌心。早于无言之境。
IV
你仍藏匿着虎纹,灵巧的唯物?
是修辞的剃刀,我握着,将谎言削平
——真空中,一层蓬松的切片。
你泪眼如磁石,让小悲伤
绕圈。而被缩写的命名之物,脚下
正结冰,蹈着椭圆:
蘸金粉的手指,拨弄它对称的乳尖?
2015. 3
在六点钟那边
一切已开阔,在星与星之间。
六点钟的林道,从尽头递来微弱的光
为我们描下小小的扇形。
记忆的屏风,正待我们旋开
或扭紧。比它更近,是风的喘息。
我们轻盈地踏步。落叶让出一条隧道。
孔雀的形状,比风更轻地撞击着。
或者,这唯一的游者,试图在成群的
街灯里描出一条隐秘的线,连接起夜幕上
大大小小的橘黄。
导游图,将我们引向记忆的入口;
抑或回旋着,畏惧于近乎黑的底片?
年幼的父亲,能否从我紧闭的唇间
夺取那无声的词。这些年,记忆的丝线
坚硬如常。梦中它们如钢针:
“每时每刻,你拆解我。
又将我缝合。”
街灯上橘黄的孔雀,擦肩而过。
而你,此刻伸缩于记忆之外
的影子,将举起六点钟弯曲的表盘。
六点钟。古老的催眠器。
你切分这时辰与美意,精确如剃刀。
听得出,我口中残存的半斤叹息?
仅一瞬所扭转的事:时刻与时刻
叠合的尾翼,一片遮起了光斑的忧喜。
2014. 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