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红(7)
如果说二萧之间的相知,是因为当初萧红随手写下的一首小诗,那么这场洪水便给足了他们相爱的契机。
孩子的舍弃让萧红彻底没了包袱,她总算可以赤裸裸而又坦诚诚的跟萧军恋爱了。她再一次无所顾忌,不计得失,飞蛾扑火般的陷入了爱情。
记忆里最感动的,是萧红大病初愈那天,两人十指紧扣行走在萧瑟的哈尔滨街头。
萧军一路侧脸看她,倏而低头。像看到什么异物,她顺着他的眼睛望去,原来是她的鞋带松了。
萧军停伫,放下行李箱,蹲下身给她系松垮的鞋带。低帮靴的棉鞋有些破旧,他扯下坏掉的一端丢弃,却又无法跟另一边齿轮相扣。
看着松动的鞋无所适从,不加思索的萧军半蹲背靠萧红,示意要背她。不经意的举止,男性的伟岸强硬在那一刻化成绕指柔,温暖贴心。
攀上他的肩,一股前所未有的热流包裹着萧红,她柔软的心里涌起如潮汐般的感动。
“国际协报停刊,萧军失业了。有了我,他也不能再挤在朋友家里。出院后,我们险些流落街头,最后还是主编裴先生给了五元钱,勉强住进了一家叫欧罗巴的旅馆,那真是一段身无分文的日子。”
萧红一生颠沛流离,始终是跟着爱的人迁移,从他乡到异乡,爱情在哪里她就在那儿定居。“此心安处是吾家”,在她身上得到最好的印证。
真白,真干净。
拖着笨重行李搬进欧罗巴旅馆的萧红有些累了,她穿宽松的棉大衣,裹枣红色围巾,四仰八叉的躺在架板床上,望着泛白的天花板感叹。
喜欢就好。萧军在隔壁屋整理东西,微笑着回应她。
“咚咚”有人敲门,应声开去,见一金发碧眼身材魁梧的女房东。她问,铺盖要租吗。
要。萧军应着。
一天五角,另外付。她望着萧军的眼睛解释。
不租了。房间里的萧红听到价钱,连忙从床上翻身跃起,一脸惊恐的走到房东面前,险些有点结巴,不租。
女房东直眼打量这两个新来的房客,仿佛一下就把他俩的现世窘迫看穿。
她点头,径直走进房间,手脚麻利的三两下卷起白花花的铺盖,在两人齐刷刷的目光下漠然离开,临走时顺带关上房门。
他俩相视静默。
全身心投入爱情里的萧红,能在平淡无奇的生活里找出乐趣来。
比如在铺满盐粒的延展纸上不厌其烦的画心形,面若桃红的在空荡的屋里盼着心上人回家。
多数时候,他俩用干瘪的面包蘸着食盐拌白开水度日。她跟萧军说,三郎,这就是我们的蜜月,绝无仅有的蜜月。
浪漫爱情过后,是惨淡赤贫的生活。
萧军说,报社解散了,我们得自己挣钱养活自己。他问,你会做什么。
写文章,画画,做饭,缝纫。萧红答。
我会武术,骑马,打枪。萧军说。
你还会写文章,唱歌,弹琴,书法。萧红接他的话,脸上有止不住的骄傲,你会的不少啊。
萧军点头,所以,你在家里休息,写文章,我去挣钱养活你。
三郎,不要给满洲国做事。这是萧红对他唯一的嘱咐。
又是一年下雪的哈尔滨,萧红身边的良人已换成萧军。
深夜里一排排房屋望上去,有一盏明灯亮着,萧红独自在房里等着风雪夜归人。
“嘎吱”门开了,是萧军回来了。她忙的站起,帮他抖落大衣上飘洒的雪花,让他坐在床边,端起一盆热水要给他暖脚。
今天什么都没借到。萧军有些歉意的说。
没事,还有一点豆饼。说这话的萧红正蹲在他跟前,小心翼翼的给他脱鞋脱袜子,给他搓冻的通红的双脚,甚至把它们捂在怀里暖热。
萧军看着眼前忙活的女人,想着她的谦卑和良善,他的眼泪突然滚落下来,声音哽咽,充满自责。
让我的女人过这样的生活,连让她吃顿饱饭的能力都没有,我还是男人吗。
萧红没说话,抬头看他一眼,伸出手抚摸他的脸,跟他额首相抵,缓慢起身环抱住了这个颤抖的男人。
此时无声胜有声。
在萧军外出做事的琐碎日子里,萧红就整日待在家里写字,她把亲身经历的贫穷,饥饿,寒冷和对世间冷暖的思索一点点的写进文章里。
她写,我那时候最憎恨的,就是每天早晨,挂在别的客房门上的列巴圈。新鲜面包的香味,让饥饿的人想去做贼,但内心又感到羞耻。我经常在两者撕扯中挣扎,孤独中好像站在无人的山顶。
我清楚的记得,每家楼顶上的白霜,还有玻璃窗上流淌着的,一条一条的泪水。有时候走在街上,听到妓女们的欢笑,我都会羡慕她们。
有天萧军回来时拎一堆食物,她惊呆,你在哪儿弄来的。
萧军得意的甩着面包圈,我找到工作了,家教,还管住。
啊啊啊。萧红听到后尖叫的跳起来,又开心又激动,拉着萧军在拥挤的房间里转圈,也不能消弥她的快乐。
就像萧军说的,尽管那时候我们过的很艰苦,但我们从来不悲观,不愁苦,不怨天尤人,因此我们过得很潇洒,很自然,很有诗意。
于是,富有诗意的两人有着自己独特的庆祝方式。他们提着鼓,拿着响铃,游荡在飘着雪的街头,一路欢唱,在夕阳里打滚,在白雪皑皑的桥面雀跃,在郊外昏黄的路灯下接吻。
萧红真是个很有才气的女子,她见此情此景,随口一句都是浪漫的诗词。
她吟诵,那边是清溪唱了,这边树叶绿了,姑娘啊,春天到了。
兴许,她的春天也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