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茗诵读||故园已秋  许玮

香茗诵读||故园已秋 许玮

2020-09-19    26'47''

主播: 播 客 香 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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介绍:
故园已秋 作者:许玮 我面前矗立着的是一座城门——王城之门;也是一座道观——玄真观。曾经的门,已然不复门的功能和意义,后来才被改成了一座观。 时间,让一切诞生,也让一切湮灭。 没有人说得清这座城门最初的样子,因为它曾经依附着的宏大王府已经不在了,纵然它幸运地保存了下来,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门就不再是门,只作为遗址,被人凭吊,亦被人慨叹,最终用来做了道观正殿的台基。 许多年前,我从这座昔日的城门下走过,几乎没有泛起任何思绪,但轻碎的步履间,仍然感到了一份幽深,一份凝滞。那时,道观还有香火,但并不旺盛,隐隐记得一个斑驳的大香炉里匍匐着衰草,一只肥嘟嘟的猫在衰草间追着蝴蝶嬉戏。我不记得有没有道人从我面前经过,只听到大殿檐角的风铎很嘈杂也很清亮地响着。 一切都不是曾经的模样了,但城门立着,道观也在,虽然几度面临倾圮,但时间并未将它们摧毁,反倒显出历经风雨侵蚀后的敦实。人间永远都是世俗的人间,因为有了烟火气,这份世俗才可爱。砖石无声,那些鲜为人知的过往,一年年远去,所有见着这座城门的人不禁会问,这城门没有毁掉,是纪念什么?还是渴望留住什么?我说不来,只一声轻轻的叹息,斜阳就把我的身影拉到了和衰草一样的高度。 后来,我又不止一次从这座凋败的王城之门下走过,但始终没想着去推一推那两扇紧闭着的木门。木门是改建道观时装上去的,似乎呈现着当年王城朱门的漆色,但只是脑海里的一种恍惚。想当年,这门可不是谁都能推的,门外有兵士把守,门内气象庄严,一种富贵、一种权势,不论朱门打开还是紧闭,这里都是庶民难以踏入的“禁地”。然而,王府不在了,只留下这座门,门的周边有百姓世世代代生活,一辈一辈繁衍,多少知道些这门的前世今生——它曾是大明朝代王府的北门,如果时间没有让它圮废,那这样的门该有多么富丽! 隔着遥远的历史回望当年,不经意间,又搅起了时间已然沉寂的声响。 大明洪武二十五年(公元1392年),明太祖朱元璋的第十三子朱桂,以“代王”之名受封大同,开启了他作为亲王的人生旅程,也开启了他镇守这座塞北军事重镇的漫漫时光。朱元璋曾感言,“治天下之道,必建藩肄,上卫国家,下安生灵。”这是他作为开国君王一统江山的梦想,更是企望国祚永存的美好心愿。于是,朱桂受封大同前后,朱元璋的其他皇子也先后被分封,除朱桂之外,另有八位皇子受封在大明北方疆域的八个军事重镇,和朱桂镇守的大同一道,构筑起抵御蒙古人入侵的军事防线——大明北方“九边重镇”,而这九位亲王,便是声名赫赫的“九大攘夷塞王”。这不仅彰显着一个逐渐走向兴盛的王朝的国力,更是为盘踞在漠北的蒙古人筑起的一道暂时无法入侵的军事屏障。 自此,大同成为代王朱桂的第二故乡。 这个脾性“顽劣”的皇子,当年来大同时只有18岁,且不论他是否有“藩屏家国”的能力,单就王府的营建,便是作为亲王身份的尊贵象征。抵达大同后,朱桂在原辽金西京国子监的基础上,着手改建自己的王府——代王府,拉开了营建藩王府这项浩大工程的序幕。代王府开始营建的洪武二十五年(公元1392年),朱桂的长兄朱标病逝,深谋远虑的朱元璋,果断立皇孙朱允炆为皇太孙,确保了帝国的宝座在他身后平稳传承。南京城里,这段有惊无险的插曲,并不会影响到大同城内代王府的建造,朱桂在风华正茂的岁月里,等待着他的府邸辉煌出世。 那时的代王府建设,一定是大同城里最浩大也最繁忙的工程。为了这座王城的出世,工匠们夜以继日地忙碌,辽金西京的国子监渐渐从人们的视野中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散发着大明气度的亲王府邸。洪武二十九年(公元1396年),经过五载春秋的艰苦营建,代王府基本落成。《明太祖实录》记载:“王城四门,东曰体仁,西曰遵义,南曰端礼,北曰广智。”东西南北四座城门,拱卫着规模庞大的王府,与明正德版《大同府志》中的代王府平面图标识一致。这座以京师(南京)的皇宫为蓝本的亲王府,前殿后寝、左祖右社,雕梁画栋、高低错落,不仅透射着朱桂藩屏家国的王气,也传达着大明朝山河永固的雄心。 代王府落成那年,朱桂23岁。 从入主代王府算起,朱桂历经朱元璋、朱允炆、朱棣、朱高炽、朱瞻基、朱祁镇六位皇帝,从青年到暮年,半世光阴在塞北大同度过。然而,因为“顽劣”的脾性,朱桂生来就不安分,不是他父皇朱元璋期待的那般文功武治。《明史•诸王列传》记载,朱桂到了古稀之年,依然难改自己“暴烈”之性,常常领着儿孙,在大同城内闲逛游玩,动辄以斧锤击打路人,俨然一副恶霸形象。朱元璋分封其为代王,原本是希望他能在塞北这片曾经的“代地”立下一番功业,可他却并无值得后世传颂之功勋,倒留下不少劣迹,被传为笑柄。与朱桂相比,朱元璋的四子朱棣,同为受封“九边重镇”的藩王,在自己的封国北平,运筹帷幄,秣马厉兵,逐渐强大起来。就在代王府基本落成的公元1396年,朱棣率兵巡守大宁,遭遇元军残余,一举将其击溃,而朱桂却在代王府的深宫里游乐宴饮,置守边大业于不顾,怎不让英武睿智的朱元璋怒其不争呢! 没有卓著功业,缘何能让史家的妙笔写出绝唱? 大明正统十一年(公元1446年),朱桂以73岁高龄寿终正寝,走完了在大同长达五十四载的代王之旅。所有的兄弟中,他享年最长,却无甚大业可书。那时,代王府落成已五十余年,但崭新如初。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朱桂指定长子朱逊煓为代王王位的继承人,然而,天不遂人愿,朱逊煓病亡,王位只好传于长孙朱仕壥。这样的生离死别,实在有些撕人心肺,朱桂一定会哀叹天意无常吧,因为类似于当年长兄病逝,侄子黄袍加身这样戏剧性的一幕,在他的王府内又上演了。不过,朱桂九泉之下可以瞑目的是,他身后,子孙兴旺,代代传承,共历十一位代王(另有二位被追封为代王),而代王之下的郡王、镇国将军、辅国将军、奉国将军等,则枝蔓纵横,难以计数。王府的主人一代代更换,但王府却固若金汤。也许是得了辽京西京国子监的文风熏陶,从代王府内走出不少诗书礼仪之辈,而且,一个庞大的家国网,日趋严密牢固,俨然如太祖朱元璋设想的那般,大明朝可以万万年了。 然而,任何一个王朝都不可能永固。经过二百七十六年的统治,明王朝走到了衰亡的边缘。明崇祯十七年(公元1644年)春,李自成率领农民军渡过黄河,进入山西,从晋南一路打到晋北,最后轻取大同城。末代代王朱传㸄被斩杀,终结了明朝在晋北的统治。此时,距离首任代王朱桂坐镇大同,已经过去了二百五十余年。当斩杀朱传㸄的利刃落下时,大同城内有没有人再望几眼辉煌的代王府呢?恐怕不多吧,而欢迎李自成大顺军的呼声如浪潮般涌过,满怀怒火的黎民百姓,哪还会怜惜代王的鲜血作了王朝末世的祭奠!再则,改朝换代的烈火燃起,攸关着每个人的生死,谁还顾得上留恋前朝繁华! 故乡一派残山剩水。当年旌旗伞盖来大同的朱桂,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此番景象吧。 国祚变了,但代王府仍巍然矗立,并没有因为王朝的覆灭而圮废。如果不是之后一系列时局的变化,这座辉煌的宫殿可能会躲过改朝换代的战火而保存下来,但历史永远没有假设。李自成离开大同五年后,清顺治六年(公元1649年),清军为了报复负隅顽抗的大同军民,血洗了这座塞北古都,凄风冷雨中,代王府和它那些曾经高贵而不可一世的主人一样,惨遭兵燹,永远消失在了历史的长河。如果说,生命的沦没是战争的必然代价,那么,宫殿和所有其它建筑的被摧毁,则是文明之大劫。 故园之上,已无生机可言。 代王府被毁的尘埃散尽后,人们惊奇地发现,王府正门前的琉璃九龙照壁和王府的北门广智门,竟然躲过了劫难,幸运地存留下来,一南一北,遥相对望的不再是当年的繁华,而是故园遭难后的满目凄凉。清顺治年间,幸存下来的广智门,被改建成一座道观——玄真观,而它的“真身”从此后被长久掩藏,不为人知。玄真观建在广智门砖券门洞的台基上,坐北朝南,原有山门、正殿、东西配殿等建筑,如今仅存正殿了。正殿面阔五间,进深五椽栿,可想当年广智门城垣的宽阔。台基北侧门洞上方,存有砖雕门额一幅,阳刻“广智门”三个字,这恐怕是已然消逝的代王府仅有的一处镌刻下文字的遗存吧。 代王府被毁掉三百六十多年后,这座梦幻般的宫殿迎来了复建的曙光。当拥挤在玄真观周围的杂乱建筑被拆除后,道观露出了真容,广智门也随之重见天日。仰视砖雕门额,“广智”两个字,让我在心底吟出了散逸于天地间的一种深邃。然而,复建的代王府,因中轴线东移,广智门没能恢复其王府北门的“真身”,而是继续做着玄真观正殿的台基,孤独地矗立在原地,像一位被抛弃的老者,落寞地守望着“新生”的代王府,品咂时光的陈旧与苦涩。就是在代王府重新建起来的时候,我再一次从广智门下走过,多少觉得有些不伦不类,心底随之泛起一丝无奈的创痛。当年,代王家族的后代四散之时,谁还会去听残砖瓦砾上响着的那曲故园的挽歌呢!王城之门,已不复当年的壮阔。 文明,可毁,亦可建,这取决于人类弥合创伤的决心。 我在广智门下徘徊,渴望遇着一个衣饰飘然的道人,却良久未见,倒是一个拾荒的妇女从我面前经过。这妇女并不老,左不过五十岁。生活的贫寒和艰辛,让她选择了和男人一样繁重的体力活,而失去了女性本该拥有的娇柔和秀丽。她扛起编织袋的瞬间,我看到她胳膊上凸起的肌肉疙瘩,一份同情自心底生出。她走进广智门的门洞,坐下歇缓,那编织袋里装着的杂七杂八,是她忙碌的收获吧。我走过去和她攀谈,问她故乡在哪里。她擦了一下爬满细密汗珠的脸,操着浓重的河南口音说道:“洛阳”。我的心为之一颤,但轻微到似乎连自己都没有察觉。 洛阳,一座和大同有着特殊缘分的古都,从这个女人嘴里说出来,竟是如此平常,但我的心却搅起一阵波澜。当年,李自成在进攻山西前,先取洛阳,擒获了镇守洛阳的福王朱常洵,将其斩杀并肢解,与鹿肉和在一起烹调,以此犒赏大军,谓之“福鹿宴”。朱常洵是万历皇帝和郑贵妃所生,继承皇位的呼声曾一度高涨,但最终却由其兄朱常洛继承大统,而自己屈居亲王,远赴洛阳,谁能料到日后他的死状会那般惨烈。(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