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顾客/ 〔法〕亨利•特罗亚
厄泰尔普夫妇的花圈铺子恰好设在一个市民公墓的附近。木质的店门上涂着暗绿色的油漆,相当美观。右陈列窗的上面,写着这样的金字:
“随时可取得花圈有:珍珠的、赛璐珞的、有机玻璃的、镀锌金属的。”
左陈列窗的上面,写着四句顺口溜:
买花圈,匆匆忙,
何苦跑遍巴黎城?
厄泰尔普铺子里,
物美价廉货样丰。
这决不是空话。顾客们很快发现这家花圈铺子的价钱确实公道。厄泰尔普夫妇开业二十五年以来,生意一直兴隆不衰,同区的其它竞争者不得不一一给他们低头让路。这成功是商业和手工业卓越才能最好的运用。厄泰尔普夫妇总是考虑这如何使样品和质量让顾客满意,因而在无限哀思的寄托方面不断革新。
一天傍晚,快关店门的时候,厄泰尔普太太正在忙着结账,突然进来一个陌生人。他很瘦,看上去有七十来岁,显得很忧虑,象个真正要买东西的顾客。为了使他不感到拘束。厄泰尔普太太温和地说:
“您想要什么,先生?”
他回答道:
“我想看看花圈。”
“那么请吧,先生”厄泰尔普先生殷勤地微笑着,低声说:“花圈都在这儿,您要多大价钱的?”
厄泰尔普太太对这番开场白很满意,领着顾客去看陈列着的商品。铺子里,靠墙摆着全是花圈,象一座座小山。有金属月桂花的,有塑料花的,有不锈勿忘我草的,有防腐常春藤的;有各种价钱的;有适应各种心情的。所有这些花圈都表达出人类的无限哀思,那些鲜紫色的飘带给忧郁的花圈堆带来了某些活气。有的飘带上写着:“献给我的慈母”。有的写着:“献给我最心爱的长兄”,“献给我亲爱的父亲”,“献给我的好表兄”,“献给我最喜爱的外甥”,“献给我那由同一个乳母哺育的姐姐”,“献给我那不可取代的女婿”……什么样的个人不幸都能在这些空泛的话中找到寄托。只是很少的顾客为表示极度的悲哀而要求定制。
“您可以看出,”厄泰尔普太太说,“我们的品种是相当丰富的,您应该挑选合适的……”她考虑到既要不因为胡夸而伤害顾客的心,又要顾客注意到商品的质量,所以她在说话时,尽量不显出兴奋来,而是带着忧郁的殷勤。经验告诉她,要使顾客忘掉卖主的财产是建立在他们身上,这是多么不易呀!为礼貌起见,她假装同情顾客的不幸,谨慎地说:
“常见到其他和您一样的先生,由于悲伤过度,往往不加选择,顺手随便取一个。如果我可以向您建议的话……”
“不用您建议,”顾客说。
“勿忘我草的,起眼,结实,”厄泰尔普太太说,“但是我们制作的紫罗兰花的,做工很精致,引人注目。至于瓷玫瑰的,如果您失去的亲人是一位年轻的女性,我建议您最好把这一种的送给她。问一问您同那位仙逝的人之间的关系,也许是不谨慎的吧?”
一听这话,陌生的顾客变了相,显出痛苦的表情,双目直勾勾的,撅起了嘴唇。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低声说:
“亲戚关系。”
“对,”厄泰尔普太太说,“是男的,还是女的?”
“男的。”
“他是您的什么人?”
顾客拉长了脸,盯着厄泰尔普太太的前额,那眼神好象是喷射而出的一股冷水。
“您的好奇心太大了,太太。”
“不是好奇,”厄泰尔普太太磕磕巴巴地说,“我不得已向您打听这方面的情况,是想知道您卖花圈是为一位表兄地,为一位老父亲,还是为一位长兄……”
那人举手制止这种不祥的列举,并且说:
“每一种要一个。”
“请原谅!”厄泰尔普太太惊得透不过气来,低声说。“每种一个,”那人气愤地重说了一遍,“当然仅限于男性的,这很清楚,在我看来!”
厄泰尔普太太咽了一口唾液,解释道:
“好的,先生,也就是说,一位亲爱的父亲,一个亲爱的兄长,一个亲爱的儿子,一个亲爱的外甥……”
“还有一个亲爱的伯伯,”那人惶惶不安地匆匆接着说,“一个亲爱的表兄,一个亲爱的岳父,一个亲爱的女婿!所有的一切。”
他眼里闪烁着傲慢不逊的光,双颧现赤。这个人无疑是个疯子,是个怪人,是个拜物教徒。厄泰尔普太太模糊地感到可怕,向柜台边退着,叫道:
“维克多!……维克多!……”
然而,维克多在商店的后间,根本听不见。
“那么,”怪人说,“行还是不行,决定下来没有?”
“您不能等到明天吗?” 厄泰尔普太太试探道。
“不,我忙,非常忙。我雇了一辆出租汽车,想把所买的花圈全部带走。您要是不同意,我就到别处去!”
他说这些话的当儿,厄泰尔普太太脑子里斗争得很厉害。难道因为顾客举止奇特,她就应该放弃这一大宗买卖的利润吗?要是她一个劲儿同他顶牛,这样古怪的家伙会轻轻绕过她吗?
“怎么样?我在等着,”顾客说。
“好吧,”厄泰尔普太太说,“我给您取。”
她吓得直冒汗,把花圈逐个装进汽车里,一个完整的家庭成员都堆在后面的横座上。父亲贴着女婿,儿子压着外甥。经厄泰尔普太太的手不知卖了多少花圈,但这次成套的交易不能不使她吃惊。她心中忽然一亮,叫道:
“我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您家所有的男人在一次事故中全部遇难了!”
“一点不错,”陌生人辩白道,“但是,快一点,把那个送给伯伯的花圈放好一点,摆在这里!我坐在司机的旁边……”
他又想了一下,又说:
“给我取个献给祖父的。”
“您也失去了祖父?”
“既然我对您这样说!”
“他的岁数一定很大了!”
“他年近百岁了。”
厄泰尔普太太松了一口气,拿过来一个献给祖父的花圈和一张发票。他毫无争议地付完钱,上了出租汽车,关上车门,没有打招呼,汽车就开走了。厄泰尔普太太站在人行道边,望着这些表达极痛苦感情的花圈向一个陌生的地方运去。
回到店里,见维克多慢腾腾地扣着裤子纽扣,从店后间里踱出来。
“维克多!”她叫道。
他浑身哆嗦了一下,眨眨眼,说:
“我在听着,我的好朋友。”
于是,她把此事的经过叙述了一遍,她刚一停,维克多就皱着眉骂道:
“可恶!”
“为什么?这个可怜的人在一次事故中失去了家中所有的男性成员,而……”
“你对此信以为真,你,信他那意外事故?”维克多神经质似地说。
“不,”厄泰尔普太太说,“想了想,我也不那样认为了。既然你挺有心眼,快找出别的解释吧。也许是我们的一个同行想充实自家的商店?”
“谁会付这么一大笔款子?”维克多说,“你开玩笑!他没让你减一点价钱,而且数量又是很多。毫无疑问,他想在近几天把家中的男性逐个干掉,或者一次灭绝。我们的商品在埋葬这些受害者时就将出现。真可怕。应该不惜一切避免这样的大屠杀,需要赶紧采取措施。你问过他的名字和地址了吗?”
“我没有想到这些。”
“注意出租汽车的号码了吗?”
“说实在,没有。”
维克多打了一个舌音,不满地说:
“遗憾!应该告诉西蒙,他会给我们想些办法。”
西蒙是他们的侄子,是个警察。当晚,维克多把他叫过来,谈了谈情况。他们三人坐在商店后间的餐厅里,前面摆着一瓶白葡萄酒和一瓶陈罗姆酒。西蒙饮罗姆,他夫妇饮白葡萄。听了叔叔的叙述,这个具有笛卡尔思想的警察陷入了沉思之中。过了很久,他点着头宣称,这件事确实异乎寻常,但是据他所知,没有一条法律条文禁止一个人一次买几个花圈。那人的举动一点也不违法,对这个陌生人甚至也不能起诉。
“但是,”厄泰尔普太太叫道,“既然我们断定这个着魔的人买了我们的花圈准备搞大屠杀!”
“罪行一旦得逞并被验证后,我们就立即逮捕他,”西蒙叹息了一声说,“就这样。”
一年快过去了,那个不可捉摸的顾客并没表现出杀人的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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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亨利•特罗亚,1911年生,法国当代著名小说家,法兰西学院院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