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丑怀故  李木生  李文

丁丑怀故 李木生 李文

2016-08-28    23'27''

主播: 李文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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介绍:
丁丑怀故 文:李木生 诵:李文 雪是越来越稀罕了。俗话说“三九四九凌上走”,进入三九好几日了,连片雪的影子也不见,听说是受厄尔尼诺现象的影响。   落雪的日子真好,她悄没声息地落着,也落下安宁与温馨。一天的婀娜,满世的玉卉,心头便有莫名的欢娱和微微的激动沁出。好在怀旧的陈酿四季可斟,堪泼思雪之渴。 王老师 三十多年了,王老师还是高高挑挑走在我的记忆里。王老师是我的小学语文老师,他教我时,已有五十多岁了吧?虽然腰板直直的,白净微黄的长型的脸上也少有胡须,但是寸长的头发里白发已是多于黑发了。沉静,温和,素净,走路都轻轻的。夏日里常是着白粗布汗褂,一溜布扣扣得严严整整,一条稍肥的黑浮绸裤,随着他轻轻的步履飘忽有致。   他很少声色俱厉的训学生,课堂纪律却数他的好。特别是他那对我们的作业或回答问题满意时的微笑,能暖得我们的小心眼热热的。忘了是哪一年了,一个劲地发疟疾,我就辍学了。记得从地里割草回来,就看见王老师正坐在我家的院子里,手里摇着把芭蕉扇。从四里多路外的学校赶来我村,一定很累吧,藏在寸发中的汗粒隐约可见。我至今还记得他当时向母亲说的一句话:“这孩子不上学太可惜了,落几堂课能跟上。”我第二天就去上学了。   升学,参加工作,我却不知道王老师早已去世了。他是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后的第一年死的,是跳井。他出身地主,听说他的父亲还是前清举人。也许跳井使他免去了更多的屈辱。只是我至今还记得那年夏天,他在我家院子里向我母亲说的那句话,还记得他走时的长直的背影,那飘忽的黑浮绸裤,和因为汗湿而贴在背上的白粗布褂子。 荣二嫂 荣二嫂是我的房东。八三年从部队转业回到山东济宁市,就赁了她的房子,一直住到单位分宿舍的八七年,我一家三口住楼上三间,她一家六口住楼下三间。   荣二嫂心眼好。你敬她一尺,她能敬你一丈;别人针鼻大点的恩惠她能记念一辈子,自己拉家带口生活相当艰窘,却好怜穷惜贫热心帮人。有一回在医院门旁遇到一个弃婴,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没一个出头,就她心疼得掉泪,揣回家好生喂养,直到为孩子找到归宿。荣二嫂是个女丈夫,“拳头上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马”。心软性刚,好打抱不平;没有正式工作,却又嘹亮好强,嘴一份手一份。我们赁的楼,就是荣二哥还远在东北工作时,她领着几个孩子盖起来的。瞧着她肩宽腰圆、干活风风火火的利索劲,我就想,要是她生在北宋末年,水泊梁山的英雄一定是109人了。   荣二嫂还是个“语言学家”。她不识字,但达理,又不怯场,嘴比刀子还利。为现其语言生动之一斑,存录几句“二嫂语录”如下:“媳妇是个洗脚盆,蹬了这盆有那盆”(形容旧社会妇女地位低),“从小是个驴驹子,长大也是个毛驴子,从小是个豆芽子,长大也是个露头青”(批评小孩不学好),“宁缠马六猴,不缠拧筋头,一口咬着个屎橛子,给个麻花也不换”(说人固执),“踩着鏊子顶着锅”(命孬),“肩上扛块面,用着奶奶捏奶奶,用着爷爷捏爷爷”(人势利),“远了亲,近了殃,邻居立高墙”(析闹家窝子),“割了xx上供,搭了命还得罪了神”(出力不讨好),“吃蝎子拉蚰蜒”(人毒),“兔子枕着狗蛋睡,越混越大胆了”,“老的知足小的乖”、“锯响就有末”、“瞎子放驴不丢松”……二嫂平常就是这样说话,这些话都是心里有随口出,不像“文学家”查半天字典再抠哧半天才憋出来的。她要是当个外交家,谈判准是把好手,只是翻译无法将她的话原汁原味的翻出来。   离开荣二嫂的家已是十个年头了,我们还像亲姊妹一样的常常走动。记得当年孩子小工作忙,遇到上火时她总是劝:“有小不愁大,没有指望啥?”现在又劝我别把体瘦当成心思:“愁病不愁瘦,留下骨头好长肉。” 许青帝 我藏着一幅画,是嫦娥奔月,深蓝的天,金黄的月,穿着粉红裙子的嫦娥正舒展着长袖飞翔在天地间,美得让人心酥。这画是许青帝送的,那年她才九岁。七年过去了,小青帝也已离开人世三四年了吧?   她得的是白血病。白血病人和生人接触容易感染,我去采访她正好赶上她的爸爸妈妈不在,我们就隔着她家的院门站着聊了近一个小时。声音亮亮的,一点也不腼腆,亮亮的声音里时不时会爆起欢快的笑声。   几天后我终于见到了她,圆圆的脸,晶莹的眸子,笑声更是如太阳下的湖水,一波一波地荡着。她也许根本没把病当作一回事?热爱画画,热爱唱歌,热爱读书(她的爸爸有着好多的藏书),热爱未来!原是带着伤感去的,一会儿就让她的热爱把伤感“吃”得一干二净。她唱歌就全身心地唱,并告诉我她将来要当歌唱家。她拿出心爱的作品嫦娥奔月送我,是看在我曾和她隔着门交谈了近一个小时、已成了朋友的份上,并且赠给我时是那样的颇带自豪,好像说:怎么样,漂亮吧?为了治病,要化疗,要打针。针很粗,要穿到骨髓处。很疼很疼,妈妈都疼得掉泪,小青帝却勇敢地挺着,还劝慰妈妈。头发掉了,就戴假发,前额上蓬松着刘海,还是朗朗地、灿灿地笑,唱,浑身充盈着求生的力量和爱美的天性。   这样充满着热爱的生命,该是不可战胜的,况且她的妈妈又是干医的,我深深地、深深地祝福着她,并且坚信病一定会好起来。确实,她一天天的好起来,甚至能够重新上学了。她的上学,曾给心力交瘁的父母和学校的老师同学带来多大的鼓舞和欢乐啊!   又过了一些时日,我出差到北京,无意中碰到了青帝的父母。他们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为了挽救心爱的女儿,他们把中国的南南北北都跑遍了,心也操碎了,但是到底没能留住她。青帝走了。前不久遇见她的班主任,说起青帝,老师像母亲一样地惋惜着:“好孩子,好学生,是个小全才。”但是小青帝到底还是走了,只将她那感人的热爱、求生的力量和爱美的天性,留在我们的记忆里。   我痛苦着。但是我又这样劝自己:人的一生什么叫长短呢?八十岁就是长、十岁就是短吗?活过了,而且是怀着对生命、对生活的深深的热爱活过了,这个生命就是有意义的,特别是当这样一个生命爱过也被亲人和朋友深深地爱过,那么这个生命简直就是幸福的了。反之,冷漠的、自私的,即使活到一百岁又有什么意思呢?有时,特别是在明月当空的夜里,当如水的月光透过窗子走进屋来的时候,我常会想起许青帝,想起她的画、她的笑颜、她的歌声。她一定是去看望嫦娥去了,就要回来的。   查字典,“青帝”是我国古代神话中的五帝之一,是位于东方的司春之神。那么,每年的春天,她都会来的,春之葱茏,春之馨香,就是她的芳踪了。 养蜂人 七十年代末的一个夏季,还在青海省刚察县当兵。部队营地紧靠着通往格尔木的铁路路基。翻过路基,往南,是劳改农场一望无际的油菜地,一望无际的嫩黄黄得叫人惊诧。油菜地的北头有一溜蜂箱,蜜蜂如织,蜂鸣嘤嘤,为空旷的高原染上了一点点热闹。   高原的太阳落得很晚,晚饭后的散步几乎成了我们的“课目”。越过铁路,朝南,朝南,一直走去。浴在菜花的金黄里,远处还有晃着日光的蓝莹莹的青海湖在眼里漾,头上是比湖水还要碧蓝清澈的天空。不小心往天上望去,有时竟会看走神,以为可以一直看到天的最深处,看到上帝的宅第。   不管是去来,我总好和养蜂人摆一会“龙门阵”(啦家常),有时干脆就不再散步,边看他干活边摆“龙门阵”。养蜂人是四川人,三十来岁,长得墩墩实实,妻子跟着,还带着一个该上学的儿子(是穷得上不起学,还是没人带?)。穿的什么衣服已经忘了,只记得一双黄胶底帆布鞋始终露着脚趾头。高原的夏天凉爽得很,穿好穿孬无关紧要,缺菜少油也能对付,只是发粘的青稞面苦煞了他们。四川人是恋大米的。方便时,我就盛上一搪瓷碗大米饭,压实了送过去。他往往给儿子碗里拨一大半,媳妇碗里拨一小半,再把剩米粒撮到一起自己扒上一大口,便甜甜地看着他们吃。   有一天中午,警卫递给我一个沉沉的塑料桶,盛满了稠稠的蜂蜜,足足有十五六斤,说是养蜂人捎给我的。我赶紧奔过铁路,不见了蜂箱不见了人,后来才听说把他们当成“阶级敌人嫌疑”给强制撵走了。   心里怅怅的。本来我已给司务长申请了一双一号的解放鞋,是给他的,他们到哪里去了呢?我静静地看着眼前这满满的一桶蜂蜜,怅怅的心里苦苦的酸酸的。要知道,那是连一斤白糖也难买到的年月啊,他竟一下子就给了我这样沉甸甸的一塑料桶蜂蜜!他给我讲过的,二斤蜂蜜就需要蜜蜂一百万次采花,其飞行距离能够绕地球一圈。一只工蜂从卵出来三四天,稍一硬棒,便开始打扫蜂房的卫生,十二三天,就把自己的精华蜂王浆吐出来喂小蜂和蜂王,然后就开始了自己采花酿蜜的一生。每天十几次几十次的出勤,有时一次出勤要飞行六七公里,回来卸下蜜稍作补充即又出发。飞呀,采呀,短暂的二十来天的生命,往往是结束在飞行的路途上或采蜜的花丛中。蜂蜜就是这样酿造出来的,而处于饥饿中的蜜蜂,五百只也才仅有一两重啊!这沉甸甸的一桶,该要花费多少蜜蜂的劳动与生命?   二十多年过去了,他还好吗?孩子后来上学了吗?只是我已经忘了他姓什么。 司机 去年的八月八日,我们一行二十人正在黑龙江省的牡丹江市考察。趁上火车前两个小时的间隙,我们租车游览该市著名景点八女投江雕塑。司机五十多岁,黑黑黢黢,胖胖大大,光头,漆眉,厚唇,硕鼻头,鲁智深一般。车内一下子活跃起来,大家甚至有点嫌雨停得太快了些。“送给大家三句话:别落下东西,一路平安,欢迎再来!”谁也不知道他姓什名谁,但是在和他告别的一霎,却都有些不舍。我在火车上还在想,还就是老百姓里心眼好的人多,话也实在。经常周武正王在台上念着秘书的“心血”作“重要讲话”的干部们,真该学学这位司机的好心眼和讲话的实诚简捷。 我没有过结交大人物的幸运,加上颈椎有疾,仰视就痛苦,就更难有瞻仰大人物的幸福。所想所念所写,都是似乎不值一提的小人物,有的还是一面之交,他们的事更和丰功伟绩、英雄事迹不沾边儿。好在正是他们才让我感到着这人间的光亮与温暖,我也就无法将他们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