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绍:
三
父亲从工作岗位上病退回家后，专心侍弄起家里的一亩三分地。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渭北旱塬上每家的自留地少，粮食总捉襟见肘。有限的土地里，乡亲们只愿意种主粮小麦。翻地、施肥、耙平、播种、间苗、除草、浇水，父亲以麦种起笔，用撰写公文的态度，在自留地里写起了文章。一分耕耘，一分收获。那些年，我家的麦子产量在村子里数一数二，只除过一年，这年，父亲用错了麦种。
往年，父亲都是选自家田里粒大饱满的麦子留种。那年，父亲去县城跟会，回家时背了一袋麦种。跟会，就是赶集，只不过一个在县城，一个在乡村，跟会的人更多、物产更丰富。父亲说当日碰到了以前的同事，同事是“一头沉”，他的老伴务农，农忙时他也在田间地头劳动。他们聊起了麦子，同事给父亲推荐了一个人，说他家去年小麦亩产一千两百斤，就是在这个人家买的麦种。这句话，点燃了父亲眼里的火苗，也促使他买回了高价麦种。好家伙，比自家亩产高出两百多斤，那可是一家人半年的馒头。
父亲用新麦种开启了新一轮的书写，这次，他比往年更用心。整个冬天，空气中飘浮着牲畜粪便的气味。羊粪蛋蛋、牛粪塔塔被父亲宝贝一样从村子里的大路、小路和羊肠小道上捡起，盛入粪笼，倾倒在大门外的粪堆上。攒够两大粪笼后，父亲用一根扁担挑到孕育麦苗的地里，再一锨锨抛撒开来。春节前，下了一场大雪，当地上的积雪没过脚踝时，父亲把雪铲成堆，家里的两个大粪笼又派上了用场。父亲用铁锨拍实雪花，雪糕一样瓷实的雪花被装进粪笼，一担担挑进地里，码放得整整齐齐，就像是地里长出来一层小雪山。父亲说，这层雪是麦苗的被子，麦盖三层被，明年枕着馒头睡。在这层雪被下，麦苗既能睡个温暖的好觉，雪化后还能喝饱，旱塬上最缺少的就是水。
开春，我家的麦苗比谁家的都绿，而且欢实。父亲带我去田间拔草时，远远地就说，看，那个墨绿的坎儿，就是咱家的麦子。父亲说这话时，眼角眉梢都爬满了自豪。同期返青，我家的麦苗比邻居整整高出了一拃，黑黝黝的，远望很醒目，像一道绿坎。
渐渐地，父亲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我家的麦苗像是吃了分化剂，居然分出了高矮胖瘦，再也不是齐整整的一片。时值初夏，高高低低的麦苗，像是长在心头的野草。父亲着急上了火，嘴唇干裂起皮，不停地叹息。他专门去了一趟县城，找到那个以前的同事，辗转找到那个卖种人。那人听父亲讲完，一口咬定他的麦种没有问题。他说，你家的麦子之所以出现这状况，有可能是你搅进了其他麦种，或者，是上季的落地麦，这一季又长了出来。推卸责任的话语，一块块石子般投掷到父亲的身上。
回家后，父亲眉头紧锁，吃不下睡不着，他的身影愈发消瘦了。常见他手捂胸口，咳嗽起来没完没了。
临近麦收时，我家的麦田里，没有涌动起风过如舞的麦浪，空气里，也少了令人亢奋的麦香。参差不齐的茎秆上，顶出了四种麦穗：长着麦芒的麦穗，光秃秃全然无芒的麦穗，株高超过一米歪七扭八的麦穗，细长干瘪的野麦子的麦穗。整个田地，像四种麦穗赶集，嘈切、凌乱，这怎么可能是我家田野上一茬齐整整的落地麦呢？夏天的阳光，化作细碎的麦芒，入眼如沙。
那些日子，我的心情也和我家的麦子一样纷乱芜杂。我不时想起父亲讲过的一个故事，大意是一位受人爱戴的国王年纪老了却没有孩子。一天，国王宣布谁能用他提供的种子培育出最美的花朵，谁就是他的继承人。所有被选中的孩子都悉心种花。做决定那日，国王面无表情地从无数端着美丽鲜花的孩子面前走过，停在一位手持空盆哭泣的孩子跟前，大声说：你就是我忠实的孩子！国王说，我发给孩子们的花种，都是煮熟了的。
在大人杜撰出来教导我们的这个结局完美的故事里，我无法理解发生在父亲身上的现实。欺诈与歉收，像一块块巨石入水，荡出暗黑的涟漪。现实生活中，成人的世界里，谁来鉴定诚实？谁又来惩治虚假？
麦种不对，其他的努力都白费。父亲说这句话时，徘徊在我家麦地边上，脸色灰暗，神情沮丧，像一株在大风里趔趄的麦子。
这年，我家一亩地收了八百斤麦子，减产两百斤。半年里，本该用馒头充填的肠胃，填进了大量的野菜麸皮。作为麦种事件的余波，父亲兜里常揣一把麦子，没事就掏出来端详，像是要看透麦子的灵魂。
父亲用了整整一个月亮的圆缺，才从轻信的悔恨里走了出来。
那阵子，我注视着惶然的父亲，第一次感受到种子与一季收成间的紧密关系。
一粒麦种，被神秘力量聚合成星空下小小的生命单位。农人从外观上根本看不出一粒麦种与另外一粒麦种的区别，它们能否发芽？发芽后能否长出麦芒？能否高产？都无从知晓。农人还有许多无奈，一场疾病，一次措手不及的水灾、旱灾、冰雹，乃至谎言，都足以摧毁他们一季的收成，就像时空里的黑洞，随时会将农人的希望吞没。
我第一次有了探究种子的欲望。
欲望的加速器，来自科学家。袁隆平院士用一株野草（野败）的种子，培育出杂交水稻，让水稻产量增加了百分之二十，多养活了几亿中国人。小小种子里的基因，决定了它将要绽放的生命。找到破解种子生存繁衍的密码，就能躲避和填补那些黑洞带来的荒芜。
袁老说：我就是个种了一辈子稻子的农民。他还说：人就像种子，要做一粒好种子。这些话，也是一粒粒种子，埋进了我的心里。
大家还在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