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代的爱情-节选 作者:野夫

1980年代的爱情-节选 作者:野夫

2017-02-18    29'47''

主播: 炎炎水水

753 17

介绍:
哈喽, 这里是野人我言。 搜索微信公众号: 野人我言 QQ交流群:77232067 今天要分享的是野夫先生《1980年代的爱情》中的两段节选。 大家都知道在改革开放前的那一段的动荡时光,而作为第一批高考开放后的大学生,野夫先生也经历了在那个时代里主流的安排,今天分享的内容就是在那个时代里的小故事。 也许我们无法真切的感受那个时代曾带来的惆怅和迷惘以及一些欢愉,但幸好有这些前辈的记录,让我们不至彻底空白了逝去的时代,并且在这些文字里获得属于我们这个时代的某种力量。 山中无年,时光缓慢得像是迷雾,飘忽着就是一段岁月。 也许是对我懒洋洋的工作不太满意,又不想得罪我这样的过客干部,书记对我说,调令很快就要下来,他已经接到电话,要我准备返城工作了。 我想也许该要向她道别了,心底忽然升起一种悲凉。告别是残忍的,这样的告别,意味着是与两个人的命运,在还未足够尽力之前做一次了断。如果我们面对某种宿命,确实曾经努力,而最终不得不认输,不得不轻松剪断以便重新出发——那这种告别一定要轻松得多。但是,我对眼前即将面对的与雯的告别,却有些心犹未甘。」 「挥手便成歧路,一去就是终身——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再见”,就能熨平心底的褶皱的。即便那时,我还是青春年少,仿佛也能从中闻见命运两字的焦煳味道。但是,挥别是一定要发生的事情,我不可能不辞而别。我的辞别对她的残忍,在我心中简直就是一种遗弃和背叛的罪感。她就像我曾经走丢的孩子,曾经伤心欲绝,万念俱灰,忽然有一天又从某个火灾的废墟里找回。我试图拍打干净她满身的泥沙,擦干泪痕将之带走,但是她已经无法辨识我是她真正的父亲了。她拒绝与我重逢,拒绝我带她远行,她甚至担心这样的相认,是一次新的拐卖……面对这样的拒斥,我如释然而去,无疑就是一场背弃啊。 山寨的黄昏袅娜在吊脚楼的炊烟中,山水那一刻都显得若即若离。有人在对面河岸牧牛,唱着粗野的山歌自得其乐,似乎自足于他那不远家中的柴灶氤氲。那一年的深山,荒远的寂寞和稀有的太平,好似残唐晚明的一丝余烬,还在人间燎亮几处暖意。   天,有些微雨了,眉毛上先有了湿气。我独自往下街走去,在一街乡民的饭碗欢颜中,我看出的却是对我的哂笑。临行踟蹰,一如近乡情怯,往来熟透的石板,也似乎在有意磕碰我的行脚。 远远看见檐下窗台上,仍放着我前日送去的那菊花,在一个笨拙的陶壶中,叶落枝枯,花蕊蜷缩一团犹未凋落。我看见雯伶仃的身影,也在暮色中注视着这束干花,然后独自持碗去檐下,接一滴一滴落下的水珠,轻轻浇于壶中。 花在季节中转世,所有的浇灌都不过是无能为力的挽救。但是,对那日渐闭合的花瓣,那如期而至的必然圆寂,谁又能真正无动于衷? 她回身看见了我不远处的凝伫,似笑非笑地像面对天天夜归的男人,无须多言,自顾自地回到小店内。我也熟门熟路地跟进,隔着柜台与她说话。 她有点像一个老妻的唠叨:你近来酒又开始多喝了! 我说常失眠,夜里靠酒催眠。 她一边收拾货柜,一边似乎无话找话地埋怨:这样不好,伤身体的! 我犹豫片刻,嗫嚅着说:丽雯,我快回县里了…… 她咧嘴一笑,尽量若无其事地说:我想也快了,一晃半年,你也该走了。 我有些垂死挣扎地说:我有点不想走了…… 她忽然拿起手中的鸡毛掸子指着我,有些口气严厉地说:你什么意思?你学一身本事,难道真的就是来当这个宣传干事的啊?别说你自己在这儿闹心,再待下去,连人家都觉得你碍眼。你也不看看,就你这一身打扮,你永远都是外人,你是融不进这里的。赶紧走吧。 我迟疑地说:那你,你就在…… 她那好看的眼睛忽然瞪着打断我说:别操那么多心,各人自有各人的命。作为老同学,我希望看到你走出去,走得越远越好!一个男人做事,不要那么婆婆妈妈的。 我有些无语,看着她一脸坚决,我也不知所措,只能低声说:走前,我想再去看看你爸。 她有些情绪缓和地说后天吧,后天休息。 我问:他缺什么吗?要不要…… 她忽然变得酸涩地说:他啊?就缺用武之地吧。你要知道,其实男人,最怕的是这个。 我顿时失语,我深知对此无能为力。也明白,她在鼓励我什么。 她看我失魂落魄的样子,有点不忍地换成温和的语气说:进来喝杯茶吧。 我看她一扇一扇地关上商铺的门,跟着她走进后面那熟悉的小屋。房中的火盆看似灰熄火净,她用火钳一扒拉,露出在灰烬中埋着的红炭。再加上几根木炭,屋里顿时又温馨起来。她像待一个远客一样珍重,沏来一杯热茶,水面上浮着几缕茉莉花,淡香袭人。 两人围火而坐,却一时不知如何道别。各自只是盯着那燃烧的火炭,目光一刻也不敢对接,背心却有沁骨的寒凉。她怕陷入这样的尴尬,便说:你来帮我挽毛线吧。那时卖的羊毛线,都是一束一大圈;对编织毛衣的人来说,需要先把它解散缠成线团,这样在用竹针编织的时候,才便于使用。她拿出一圈毛线,让我举起双手,分别套在我的腕上。她抽出线头开始挽线团,不断地从我手腕上绕圈拉出毛线。两人无话,仿佛在进行一场孩提的游戏。我保持着这样一种投降的姿势,突然发现有些滑稽,不自觉地就坏笑了起来。 她瞪了我一眼,一脸严肃地说:你又想起从前的什么坏点子了吧? 我含笑不语。她终于缠完了一个线球,从枕头边拿出一件快要成型的高领毛衣,让我站起来。她拿着毛衣在我背后比身高和袖长,之后叫我坐下,开始用那新缠的毛线,接着编织另外一个袖子。我问:前些时你不是已经打了一件吗?颜色不像这一件啊? 她说:那是给我爸的。 那……这一件呢?我问。 她手指飞快地弹奏着,抬眼看了我一眼,说:你要不喜欢,那我就送人了。 我恍然大悟地结巴说:我……我怎么会不喜欢啊?你一针一线的,太珍贵了…… 她克制着万千感伤,有一点自怨自艾地说:这就要走了,山里也没什么好送给你的。今年这毛线,是从内蒙调来的货,不容易挣断,就算是老同学的心意吧。 她用手中的竹针指着墙上一幅从杂志上撕下来贴着的彩页说:我以前也没打过这个式样,看着三浦友和穿着那么好看,就自己琢磨着编成了这个样。过了这个冬天,你到省城了,看着这样子不入时,你就把它扔了吧。或者送街上讨饭的也好。 我的鼻根有些酸涩,尽量平和地说:那怎么会啊?我会一生珍藏的。再说了,我究竟是不是要考研究生出去,我还在犹豫呢。我真的放不下…… 我那个“你”字还没说出口,她就又瞪眼打断了我的话:你一个大男人,哪有这么叽叽歪歪的啊?当年全校那么多人,好不容易也就考出去你一个,你好歹为我们七八级争口气也好吧。这一代都耽误成什么样了?难道你当年雄心万丈地写血书,就是为了回来蜗居深山,像现在这样喝茶看报坐办公室一辈子么? 我高考前偷写血书,发誓要考进名校的事情,她竟然也知道。我暗自脸红了一下,轻声说:我是为你有些…… 她突然将手中的毛衣往床上一掷,站起来背身望向窗外。她沉默地看着那黑漆漆的夜,我紧张至极不知所措,半晌她才缓过气来说:这毛衣,是为你远行上路准备的。你要是还想对得起我这一针一线的浅薄情谊,你就穿着它好生去努力。你如果想要留下,你妈妈你姐姐都会给你编织,我这毛衣也就送人算了。你也看见了我爸爸这个样子,同样是读了书的男人,他现在只有每天面朝黄土背朝天,只能自嘲说是躬耕陇亩。他自己虽能放平身段,但每次见着我,就要伤心说耽误了我的一生。这样委屈的男人生活,也许等你某天当了爹,你才知道你身上的责任。你该说的也说了,不该说的也无须再说。我读书虽然没你多,内心也还点着灯火。你要是瞻前顾后婆婆妈妈的不能让我高看,那我以后也不想再见到你。你走吧。 她虽然语气平和,但句句如刀割。我看她如此决绝,只好轻声说:那我先走了。 「那夜,我如闻棒喝,男人的雄心仿佛被唤醒。 是啊,我难道真的甘心终老此乡吗?我所有渴望留下来的冲动,本质上是基于对她的初恋情怀,但更多的却是一种温柔的怜悯。我不忍目睹她的命运,因此想要用留下,来分担时代加于她家的灼痛。我真正想要努力的方向,其实还是把自己幻觉成了一个白马王子,要来把她从群山的牢笼中抢走,带她奔向远方。 但是,对一个刚刚毕业未谙世事的大学生来说,生活的折扇才初初展开。稚嫩的扇骨勉强撑起的薄如蝉翼的扇面,还根本无力卷起一团飓风。你即便能带走她,又何能让她抛下她孤苦的父亲,又何处安放我们自己的游魂。 我独自怔怔地来到那个索桥,晃晃悠悠地踏过那些参差不齐的桥板,来到了小镇的彼岸。我第一次在静夜独自打量对面的灯火人家,那些傍河而居的古老民宅。零落的灯光在核桃树和白杨树之间明灭闪烁,脚下的河水呜咽如压抑的哭诉。这个几乎有三百年以上历史的盐道古镇,曾经有多少过往的行人?有的落地生根,有的带走爱着的妇人,一代又一代就这样繁衍生息着。有谁真的深知那些门户之后,各自的别恨离愁。 我来了,我走了,这个遥远的山寨多半只是我命途中的一个逗号。为了雯,为了那份依稀存在却无可求索的爱,我真的可以就此画上句号吗?在那一溜摇摇欲坠的吊脚楼里,我们真的就能卜居其一?在火塘柴灶之间生儿育女,完成今生的使命? 雯似乎已经认命,至少,为了她的父亲,她不得不甘居泥涂。她的未来在哪里呢?这个山里谁配她的高洁?我无法遥望她的远方,甚至每一举首瞩目之际,都心惊胆战撕心裂肺一般的疼痛。而她也拒绝去遥望未来,或者说,不愿和我一起面对这个话题。 我无力带走她,除非我某天有能力带走她的父亲。而她,在那样一个报复的年代,她根本不着此想。她只能沿着这样的日子,不由自主地滑落下去,滑到哪里,她无从得知,也不想预知。 我其实从很小开始,就意识到我们成长的那个时代的粗野和怪诞。我在转学去县城之前,生活在另外一个小镇。整个“文革”年代,那个小镇充斥着无端死亡的气息。 我曾亲眼目睹,一会儿是造反派把当权派(基层政府官员)捆绑上台批斗毒打;过一阵子,又是保皇派把造反派捆绑吊上了房梁。每个人都在喊毛主席万岁,胜利者却总是诅咒对方是毛主席的敌人。人群被莫名其妙地划分为敌我,仇恨和报复循环往复。我的父亲和雯的父亲,都是这个国运下的祭品,他们在不同的政治背景下,各自分担着恶世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