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风的声音吗

——01—— 列车已经行驶了好几个小时，甘画百无聊赖地在座椅上打着瞌睡，乘客们差不多都安静了下来，但铁轨哐呲哐呲的撞击声依然让她无法安然入眠。 沿途经过一条河流时，她才稍微坐直了背，阳光落在水面上一颗颗地闪闪发亮，却像是被蒙了层牛奶膜般异常柔和，只有身在暗处的人突然看见才会觉得刺眼。 她侧过身去望着这些光点发呆，直到反应过来有什么东西硌着自己的手肘时，才想起这颗装在上衣口袋里的石榴。 甘画搭乘这趟十几个小时的列车去外地看江一岸，只是在和他的一通电话过后临时起的主意。她在脑海里反复地想象着两个人见面的场景，仿佛中间只隔着一个对街那么远。那是只要短短几秒钟就能够拥抱到的距离。 以前在学校念书时，记得也正是在石榴成熟的时节，甘画总喜欢从外面路边的水果摊上挑两三颗带回教室，哪怕只是随手挑的也很甜。几个人把石榴从中间对半剥开来，课间在走廊一边聊天一边吐着籽玩。 后来回想起这一幕的江一岸对甘画说，那时候从隔壁班经过，第一眼见到她在走廊上剥着石榴的样子就觉得很喜欢。 两个人曾经时常并肩走去很远的地方，甘画到现在也能清楚地想起沿路经过的那些冷饮店和杂货铺，挂着绿色牌子的邮局藏在树荫最茂密的位置。 然后是一条长长的隧道，里面照着昏沉沉的灯光，车辆的机械声音被数倍地放大着穿来穿去。 就是在那里，江一岸突然问她，“你知道风的声音吗”。 ——02—— 有时候正值盛夏，虽然天气很热，但为了一场日落江一岸会带着甘画爬上长满青草的山坡，余晖斜斜地洒过来。 那时两个人的眼睛里都有光，湿热的风温柔地吹过身体，晚霞不停地变幻着色彩与样子。如果那样的时刻能够比喻的话，甘画应该会说就像和兑过蜂蜜的水一样甜蜜。 有时候整天泡在游乐园里，一起坐过山车时疯狂地大声尖叫，江一岸抓娃娃很厉害，只用几个游戏币就能为甘画赢得塞满整个怀抱的皮卡丘和美少女。江一岸总会提前买好电影票然后打电话给甘画，她会两只手捧着沙冰和爆米花笑嘻嘻地出现在他眼前。 两个人拍了好几叠像卡通画一样的小方块照片，甘画小心的将它们夹在日记本里，每一张都拿荧光笔标注了日期或者涂了一颗小小的桃心。 那是少女的第一次恋爱，就像清晨坠在叶尖的透明露珠。 的确是一段很好很好的时光啊，甘画在此后许多年回忆起来都觉得像梦一样。她一直不愿说自己是个念旧的人，可大脑却总是不经意地自动提取过往的片段。 也许是在音乐喷泉停掉的片刻，又也许是在夜空突然炸开一朵烟花的瞬间，甘画都能立刻想起江一岸来。 ——03—— 她看见手机里江一岸发来的消息，就假装像往常一样回复他说，早饭喝了粥吃了煎蛋和水果，新买的百合剪短枝换了水，楼下的猫咪长胖了一点…… 当然江一岸也像往常一样说着自己的日常，说着今天突然发现以前常去的咖啡店换了老板。 大学时去了不同的学校念书，甘画几乎每天晚上都窝在宿舍的被窝里和江一岸煲电话粥，舍友们常常会在一旁故意大声的“啧啧啧”打趣。 有时候晚上得忙着学生会或者社团的事没有时间通话，一直到宿舍熄了灯舍友们都睡下了，甘画才站在阳台里一边刷牙一边拨通江一岸的电话。 凌晨的月光总是很干净，被建筑物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像手帕似的掉在地上。电话打到一半时甘画忍不住出了神弯腰去捡，直到发现怎么也捡不起来时才自顾自的咧嘴笑起来。江一岸在电话那边总是会被弄得一头雾水，好奇的连连问着。 毕业后江一岸在一家广告公司做着设计师的工作，他对甘画说自己对现在的工作很满意，在那个小小的独立的空间里仿佛就能构造自己的世界，她也是真的为他感到开心。 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两个人每天就只能通过电话和网络联系，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渐渐地变成了彼此手机里的恋人。 但甘画也不是没有期望过，在自己需要一个怀抱的时候，可以不再一个人躲在被窝里软弱地哭泣，哪怕只是在下雨的时候有江一岸在旁边撑伞也好。 她多想回到从前啊，只要下课后故意从他的教室前路过，就会有人使劲地戳一戳趴在栏杆上的江一岸。等到他迅速转过身来的时候，甘画就已经穿过旁边的楼道小跑着下了楼梯，哪怕一直走到教学楼对面的花台，也都还能感觉到江一岸跟随在身后的目光。 ——04—— 列车终于到达目的地，甘画跟随在人流中间慢慢移动着，果然是沿海的城市，连在空气里都闻得出海水的气息。 那种咸咸的味道让甘画一闭上眼睛就能立马想象出江一岸曾经发给她的照片里，那一层层扑打的海浪和沙滩的金黄。 甘画拖着行李在错综复杂的马路上来回穿梭，街边的路灯稀疏地亮了起来，身上穿着统一学生制服的高中生并排着过马路，他们大多都留着干净清爽的短发，唯独一两个漂染过头发的男生才会格外抢眼。 甘画在斑马线上和他们打了个照面，仿佛见到多年前的江一岸，也是在放学打完篮球后和男生们大汗淋漓地结伴回家去，几个人的影子映在人行道边被笑声冲得稀稀拉拉。 鳞次栉比的陌生楼宇和巨幅的广告牌让甘画有些眼花缭乱，她换了两趟地铁才来到江一岸的公司楼下。这栋方块形的建筑，她要狠狠地向后仰下头去才能望得到最顶端。 傍晚的天空微微泛着红，甘画理了理碎发然后把它别在耳后，她手里握着手机一会儿按亮屏幕一会儿又关掉。 当她还在紧张着该如何跟江一岸开口说的时候，甘画却看见他慢慢地出了写字楼往外走了出来。可显然江一岸还没有注意到远处的甘画，他只是在朝另一个方向挥着手。 甘画的视线顺着那个方向很自然地看了过去，才发现站在对面同样也朝他挥着手的女生。 然后她看见他们朝着对方迈开脚步跑了起来，并且非常大方的在人群中……拥抱了彼此。 ——05—— 甘画好久才从身后司机频频按响的喇叭声中移开了视线，她低头蹭了蹭两只鞋尖儿，感觉自己的喉咙里像是卡了根鱼刺一样，连完成吞咽这样的简单动作也觉得难受。 她几乎是屏着自己的呼吸，看着江一岸紧紧搂住女生的肩膀，然后亲密地沿着两边修了花坛的台阶一路走下去，最后连同其他所有的陌生人消失在人群里。 甘画绕着花台走了一圈又一圈，直到终于走不动了，她才把从工作人员那里接到的宣传单铺在梯子上，然后蜷缩着身体坐了下去。 她用自己的两只手搂着膝盖，这个曾经用来环抱住另一个人的空间，现在她只能用来埋下自己的脸了。 回程的列车上，甘画掏出那颗上衣口袋里的石榴轻轻掂了两下，对半剥开之后一颗颗地抠下来抿着吃。 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彩虹，因为受视角的限制，连弯弯的像桥似的形状都看不完全。可即使这样，也还是让甘画暂时忘掉了汁液留在手上的黏腻感。 直到列车钻进一条长长的隧道，时光倒流般甘画仿佛又听到了江一岸在问她说，你知道风的声音吗。 然后男生第一次牵起了女生的手，像风一样地跑了起来。 作者/曾卷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