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嘉莹:“我一生一世都喜欢古典诗词”(下)  朗读:溦溦张

叶嘉莹:“我一生一世都喜欢古典诗词”(下) 朗读:溦溦张

2017-07-24    09'49''

主播: 我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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介绍:
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 1966年是叶嘉莹的转折之年。当时大陆杜绝与美国院校的一切文化交流,于是美国人要研究汉学只能跑到台湾去。“三个大学的诗词曲,杜甫诗、苏辛词,电视、电台的古文讲座,都是我在教。他们就跑来听我的课。” 凭借她的古文诗词底蕴,叶嘉莹被邀请赴美国密歇根大学讲学。哈佛大学远东系的海陶玮教授正在研究陶渊明,也邀请她到哈佛去作了讲学。1969年夏,她欲按原计划重返哈佛,却未成行。海教授以为从加拿大去美国容易,让她先赴加国。 “我到了温哥华。申请赴美签证还是没有成功。海陶玮一心想把我留在北美与他合作研究,于是请人把我留在了加拿大哥伦比亚大学教书。” 那一年她46岁。台湾已是回不去了,一家老小迁来异域,她和他们一样要重新适应环境。父亲更见衰老,女儿正在读书,先生一时没有找到工作,冲着她叫嚷。而她,还要重新学习一门语言,以向西方学子讲述中国诗词之美。 拖着一天的疲惫回家,仍要面对丈夫的咄咄发威。太累了,实在是无力纠缠。默然做完家事,一个人凑在台灯下翻字典查找生词直至凌晨。生活上有再多不快,至少她可以在讲堂上随心所欲、信马由缰,与学生们心灵相通、肝胆相照。 “在晚年时,有一次她丈夫看到她讲课时的录像带,惊奇地问,‘这是你在讲课吗?下次我也去听好不好?’与她生活了一辈子,就像一个陌生人。”张侯萍深为老师的命运叹息。 1970年叶嘉莹再次去往哈佛,开始了对王国维的研究。哈佛燕京图书馆给了她一把钥匙,闭馆后她可留在里面工作。夜晚,从长长的、黑暗的通道经过,“我竟会有一种静安先生的精魂似乎就徘徊在附近的感觉。” 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院长孙郁曾在文中高度评价她的专著:“《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一书,记载着她与这颗远逝的灵魂攀谈的痕迹。为什么选择了王国维?这里有难言的苦涩吧?作者的词学观,多少受了王国维的影响,而诗词的写作,亦与王国维多有暗合之处。更主要的是,王国维肃杀、凝和的气质里,流露着深沉的悲剧精神,那里显示着人性的脆弱,与世间的无奈。一切辗转于风尘间的漂泊者,都可以从他的文字里,感受到现代人内心最沉重的东西。叶嘉莹于此,领会很深。” 王国维说,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有谁能比她体会更深? 1976年3月24日,结婚不足3年的大女儿言言与女婿永廷发生车祸双双殒命。 历尽悲苦之后的余生,竟然还会遭遇如此致命的一击,她绝想不到。车祸之前她去东部开会,途经多伦多还探望了女儿和女婿,其后转往费城探望小女儿夫妇。一路上她满心喜悦,以为自己终于可以安度晚年。谁知抵达费城第二天就接到噩耗。因为一直是这个家所有苦难的承担者,哪怕痛不欲生,她还是强抑悲痛立即赶到多伦多为他们料理后事…… 之后,她把自己关在家中,拒绝一切友人的问候。因为任何人的关怀,都会引发悲哀。“平生几度有颜开,风雨一世逼人来。迟暮天公仍罚我,不令欢笑但余哀。”这是《哭女诗》中的一首。 但她并未沉溺于哀伤,母亲过世,她就清楚地意识到人生短暂。女儿女婿双双罹难,好像打通了她人生思考的关节。“过去顾随先生说过两句话:‘以悲观之心情过乐观之生活。以无生之觉悟过有生之事业。’我当时并没有过深的体悟,历经世事无常,痛极以后才有了彻底的参悟。” 谁敢跟她一样痴迷? 1978年,暮春,黄昏,叶嘉莹经过温哥华家门前的一片小树林,她要到马路边的邮筒那儿寄信。 “落日的余晖正在树梢上闪动着金黄色的亮丽光影。马路两边的樱花树落英缤纷。一寸光阴一寸金,这种景色唤起了我年华老去的警醒。” 那是一封寄给大陆教育机构的申请信。寄信之前她曾和家人回国,在火车上偶见一些青年在读《唐诗三百首》。叶嘉莹惊喜不已,她笃信诗词的力量正在于此。她与这个国家都刚刚经历一场伤筋动骨的劫难,“可是诗词可以使人心不死”。 1979年在南开读历史系的张侯萍还记得叶嘉莹第一次讲学的盛况—— 南开中文系为叶嘉莹安排的课程是汉魏南北朝诗,每周上两次课,每次两小时,在一间大约可容纳300人的阶梯教室。“文革”刚刚结束,学生们如饥似渴,不仅是南开学生,天津其他学校的学生也赶来听课。临时增加的椅子排到了讲台边缘和教室门口,上课时叶嘉莹想进教室都很困难。中文系没辙了,想出一个方法:持听课证才能入场。 结果天津师范大学的一个女生心生一计,找了一块萝卜刻了一个假章,自己做了假听课证(如今她已是天津电大的老师,仍不时去听叶嘉莹讲课),引致很多人效仿。所以叶嘉莹讲课时,教室的阶梯上、墙边、窗口,挤满了学生。讲座结束那天晚上,大家不肯下课,一直等到学校的熄灯号吹响了才纷纷离去。 “那时她还被人称为‘叶旋风’。”华东师范大学哲学系副教授钟锦2002年随叶嘉莹学习,他说,1980年代后期,社会风气变化,人们对诗词不再那么关心了。 “当年她的《唐宋词十七讲系列讲座》可以卖到十几万册,现在只有一万册销量。当年包括我在内有多少人跟随她、沉迷她。而今,中文系毕业生就业困难,又有多少人敢和她一样痴迷古典诗词? “前年她收了一个弟子。那个学生原本学习法学,实在太爱古典文学,给她写了封长长的信。她很受感动,收了。却又说,法学你也继续学,学古诗词怕是以后不好找工作。听到这种话你不感到心酸么? “但叶先生还持有一份可爱的天真。有时来找她的人,并不见得真心喜欢古诗词,但只要听说来者喜欢,她就会信任这个人。她甚至嘱咐我,要我多带出几名优秀学生,将来能跟着她学习古典文学。可她忘了,等我的学生毕业了,她已是90多岁的高龄了……” 孙郁说:“在叶嘉莹的《迦陵论诗丛稿》中,她谈及了自己治学中‘为己’与‘为人’的问题。我以为这是把握她学术生涯的线索。她钟情于诗词艺术,偏于主观的感受,在神异的境界中体验自我,于是便获得了‘为己’的快慰。而当意识到这种快慰生成的缘故,便有使命感与传承的自觉,想将古文化中有生命的东西普及于社会,这便是‘为人’的内涵。” “对不起,我要去工作了。学生们的论文堆在那里,还有些文稿需要写。每天的事都干不完。”客厅内的钟指向23点,叶先生站起身,慢慢走向那间书房兼卧室。 一位晚辈记得:有一次他们几个人送她到机场。进入登机口后,她一个人拎着那么大一个包,身影孤独。这样一个瘦弱老人的身上,担负着一种东西。30年来,她不断往返于中国大陆、台湾、加拿大。刘波他们问过她:“飞不动时有何打算?”她说得平静:不行就住进养老院。 感谢作者彭苏授权文字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