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宝贝:告别,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by主播萧萧

安妮宝贝:告别,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by主播萧萧

2015-12-27    16'41''

主播: 读书有疑

27114 362

介绍:
一)海洋 古城每天每夜都在下雨。一段雨季,所有抵达这里的人都没有躲过。在两个多星期之后,天气开始晴朗。晚上睡在小旅馆的单人床上,盖着白色大棉被,以为在过冬。这是以前住过多次的私人旅馆,庭院里的桂花树已经开谢了,只有金银花的清香还在雨水中淡淡地蔓延。踩上狭窄的木楼梯,它咯吱咯吱地响。   走出院门,拐个弯便能看到总是空落着的基督教堂。以及有大美而无言的苍山山脉。 一切生活细节都非常熟悉。她不知道已经第几次来到这里。即使这一次,只是来过路。七块钱一双的绿色军用胶鞋,代替被淋湿的球鞋来穿。深夜的烧烤摊子,鱼和韭菜烤得又辣又咸。从早到晚。因为下雨不能做任何事情,每天她都在一家固定的店里,要杯茶,便挑影碟连续地来看。直到挑完所有能够找到的欧洲闷片,一张一张悉数看完。 法国片《白色婚礼》。十七岁的马蒂尔,爱上了四十七岁的男教师。她总是随便地在一个男子面前脱下衣服,让裸体像开满花朵的树枝一样纤细伸展。但她对他说,生命里有太多幻觉,我因为清醒而看不到任何希望。她的眼睛带着淡淡嘲笑,看着她眼前深爱的这个年老男子。   神情孤僻的年轻女孩最终使软弱的男教师家庭破碎,并且被调职处置。她在墙壁上写下一行字:海洋。这里有海洋。然后割脉自杀。   那个演女孩子的演员,是法国著名的歌星,后来嫁给了强尼·德普。这是一个她有深刻印象的演员。他在一部关于连环杀手的电影里扮演侦探,临死之前把两枚硬币捏在手心里,等待别人把它们放在他的眼睛上。这是渡过生死河的时候要付给船夫的钱。这个结尾她记得。 海洋。这里有海洋。 (二)忘记 忘记也好。忘记。以此来作为我们对时间的纪念。 他们分开的那个夜晚,她对他说,让我们来比赛谁忘记谁的速度更快。他说好,干干脆脆。不用否认任何时间的假设,你知道,我会记得这一刻。凌晨三点,北京的大街。他即将离开。这样冷,大风呼啸。二○○四年与二○○五年的交界,北京十九年以来最寒冷的一个冬天。他裹着身上的外套,走在她的身边。拿出一支香烟给她,又给自己,然后打亮火机。 街道两旁疏朗的树枝没有剩余任何叶子,纵横的枝干线条分割了深蓝的天空。没有一只鸟飞过,人亦稀少。他们像少年一样快步行走,牵着手飞奔过绿灯闪烁不定的路口。一个路口,又一个路口。风在身边产生滑翔的速度感。刮在脸上,凛冽刺痛,仿佛一朵鼓胀的要绽开来的花。 他终于还是伸出手拥抱她,她让他把手插在她大衣的腋下。这里最暖和。她说。他俯下头对她微笑。黑色短发,单眼皮眼睛的眼梢轻轻拖延,眉色干净,仿佛十六岁与之初恋的少年。这样相对,仿佛繁花错落,相看两不厌。心神荡漾,一模一样。 那一定是我们最相爱的时候,我知道。 衣服脏了明天要拿去干洗店,冰箱空了要去超市购买食物,一盆花每天早上起来都需要浇灌,寂寞的时候在街上看看陌生人不停行走。一切有迹可寻,安全可靠。只有我们的告别,仿佛是地球的最后一次末日,没有任何希望所在。因为它在最开始,就以最工整的方式出现,各自回归空虚的意义。像洗干净之后依旧要脏的衣服,满了之后也依旧会空的冰箱,浇灌之后依旧要缺水的花盆,走过所有街道之后,依旧要回归的空无一人的房间。 就在这一刻,她已知,所有的约定都是不算数的。它是无用,失效的。包括幻觉,安慰以及依赖,都没有用。他们是两个陌生人。时间停顿和凝滞,它不能够延续。他们的感情,在这三天三夜里变成了化石。需要深埋在地下,见不到光亮,是无法被抹去痕迹的尸体。来不及变坏,也来不及消失,只是如此。 这是一场真正的告别,不会再见。 (三)告别 在我们告别之后。我慢慢地,慢慢地,就会忘记你的脸。想不起来,忘记身边的这张脸。在暗中看过那么长时间的一张脸,以为会记得,却原来依旧在遗忘。不断地消磨,退却,直到化为虚无。   你要回到你的生活之中,我要面对我真诚的无可抵消的沉默。哪怕它们仅仅只是记忆。 她只记得一些极其微小的细节。凌晨三点的英式摇滚酒吧,人迹稀少。大舞池里空余寂寥的灯光。大屏幕上打出一行英文,现在请点完你最后一杯饮料……乐队早已撤走。跳舞或者买醉的人群失散。酒吧里只留下一地凌乱足迹与衣裙香味,时间一再拖延。她把自己的手放在他的脖子上,他的头伏在酒吧桌子上,是因为笑,还是什么。他们经常逗得彼此开心。她轻轻地揉着他的脖子,脖子与头发交界的边缘,那片柔软的儿童一样的肌肤。有时候她捏他的下巴。 他轻轻把她的肩扳过来,拉近他的方向。 那一日她在卧室房间里醒来,应该是凌晨时分。做了很长时间的梦之后,脑子里依旧有昏沉,并不清醒。工人还没有来装窗帘杆,所以未曾挂上窗帘。有将近一星期的时间,她在一间整面墙壁与外界边缘透明的房间里睡觉。在月光中睡去,在日光照耀中醒来。早晨没有任何遮挡的光线明亮逼人,她再未曾晚起过。   但那一日,她醒来,看到房间显得晦暗和低落。贴着雨迹状丝织壁布的墙壁,有轻微的光影在上面浮动。她以为是阴天,略带疑惑,因为只有南方的冬天时常是阴湿的。拿起床边的闹钟,原来是凌晨五点左右。 她起身,没有开灯。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然后转过头,看到窗外的天际线。二十一层的高楼公寓,带来一幅仿佛曾经在梦中照会的场景。大片林立的高层楼群,依稀灯火闪耀。天边堆积大片压抑而绚烂的朝霞,红与紫互相晕染,隐约透露光泽,层叠地蔓延和堆积。这是她搬进新公寓之后,看到的第一次日出。这一个瞬间,她突然异常清晰地想起了他的脸。 (四)轻或重 告别之后,没有给彼此打过一个电话。短信偶尔有几条,但很快也就不了了之。这是她所能够预期和设定中的结果。一定是会这样的。她从不联系他,他从不联系她。没有立意,只是自然而然,就要把对方的痕迹,在时间中抹擦干净。所有的记得,都只是为了忘记。他们是这样相似的人。一模一样。所以,见到的第一刻,他们识别了对方。并知道这识别的空虚所在。 在我们告别之后。   慢慢地,慢慢地,收拾整理所能够占有的一切。房间里暖气过热,室内温度可达三十度。有时候她就只穿着一条碎花棉布的睡裤,戴着黑色bra在一个一个的房间里走。花十五块钱,在巷子理发店里把开始变长的头发剪干净。一度,她开始喜欢上短短的头发,不愿意花一点点心思在上面。洗完头发马上就干,也不用梳头。觉得就可以放下任何缠绵纠结的东西。   买一双大红色的帆布球鞋穿。短发和穿着球鞋的她,像一个瘦瘦的少年。   她在那段时间里变得非常沉潜,仿佛潜伏在深深的三千米海底深处。幽暗的绿色凝聚。只有如丝的海藻柔软晃动。时光如尘埃一样漂浮。她变成一条只会静默着游来游去的鱼。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游过来,又游过去……然后获得这沉潜。 突然觉得自己的身体和心,这样这样的静。仿佛一点点声音也没有。如同万籁俱寂,可以获得自由。 她去剧院看昆曲,《牡丹亭》,连续三个晚上。如此缠绵纠结的唱腔,一声声长叹轻唤。柳梦梅在发完海枯石烂的誓言之后,问杜丽娘为何掉眼泪,杜丽娘用宛转的长音唱,感君情重,不觉泪垂。身边坐着的年轻女子开始用手抹眼泪,周围有一片唏嘘声音。   是。这样的事情,是发生在很久很久之前的古老戏本里。爱的方式和目的各种各样,只有爱的起因是始终相同的:来自我们渴望追随和回归的幻觉。它不是我们的粮食,不是我们的根源。它。仅仅,只是幻觉。所以,一切轻的东西,都显得那么重。再重,也重不过我们以为能够被托付和依靠的孤寂。她在黑暗中就独自微微地笑起来。 曲终人散的时刻已到。戏台和大厅突然灯火通明,人群纷纷起立离开。她听到自己起身的声音,刷的一声,果断,轻易。就像放在房间桌子上的那些水仙,一朵一朵,洁白芳香的花,开得如此从容繁盛。而她已经懂得,怎样在它们还没有开始变黄枯萎之前,拿起剪刀,喀嚓一声,把花朵从枝头剪落。然后放进盛着清水的瓷碗中,看它死去。 很长很长时间之后。有一天,她突然收到他的一条短信。他说,我现在在非常寒冷的一个草原县城里,为了工作在这里守候了五天。我觉得自己老了,如此疲累,突然非常想念你。很想打电话给你。   她想起她第一次看见他时,他常有的动作。总是习惯用双手手掌包裹住脸,用力地缓慢地摩擦,浑身疲累而沉静的气质,仿佛他是一个老去的年轻男子。他停留在这个世界为着一个不知所谓的理由。随时会潜逃,却依旧在埋伏。但他没有打电话给她,她也没有打给他。她只是轻轻地把这条短信删除,delete。这仿佛是生活能够给予的最后选择,没有任何其他可选的范围和能力。就跟爱的发生一样。 告别,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各奔西东。而我是一个从来不做任何准备的人,不准备前进,也不准备后退。是。我们已经开始慢慢地变老,让我们彼此相忘,无言以对,走到时间的前面。这样很好。我已经承认,并且接受。我只是一个驻留在原地静默而固执的女子,轻轻听到自己对你说,再见。爱人。我们不再相见。 所有的记忆。投入深不可测的海洋之中。水覆盖了一切形状,气味,声响,轮廓,温度……时间吞噬了我们,不遗余地。我们的感情下落不明,徒劳无功。 海洋。这里依旧只是一片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