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亚东《鞠躬》诵读:泓雅

鞠躬 天依然很冷，哈尔滨的早春 残雪还未消融，冷雨又悄然袭来 雨打在我的窗户上，打在屋顶的红色瓦片上 敲打着记忆。敲打着变形的手指 二十三年前，我十七岁的时候 独自一人，肩扛用旧麻袋包裹着的行李 坐了整整一夜的火车 来到哈尔滨。在这个城市 我一个人也不认识 也没有一盏灯是为我点亮 午夜的车站，陌生人匆忙的脚步 穿制服的车站管理员盘问我的来历 那时候特别害怕 我不属于这里，但是我要留下来 餐馆的服务员，工地的力工，家具搬运工 只要能管饭，只要有个床铺 就让我感激不尽。九十八斤的体重 要扛起一家人的口粮和希望 鼻子每天流淌鲜红的血，四肢肿胀 咳嗽和胸腔里的疼痛 时时提醒我，要活着，要站起来 一个没人管的孩子和一个巨大的城市 我双手颤栗，但依然站直身子 我写字，在旧烟盒纸上 一行一行的文字，像故乡的犁铧 耕耘着掌心上的伤口。疼痛是一种恩赐 我攥紧拳头。把那些字迹刻在骨头上 尽管我不知道那是诗。 但正是因为这些文字，我和别人不一样 我和这个世界有一种隐秘的联系 我的心跳正被松花江滚滚的涛声所收留 十平方米的出租屋，一张木板，一床薄被 我全部的家当里还有一本泰戈尔的诗集 当夜晚来临，我抱紧那些句子 想家。想山岗上的牛羊，正在灯下缝补的娘亲 于是我写下：黑土地，白杨树 溪流穿过田野时没过我的脚踝 我也写下城市的街道，熙攘的人流里 没有一个与我相识。我和这个城市 就像一棵草和大海，一块砖和辽远的苍穹 我还是写，一行行的字迹 是我来过的证明，是我与生活的字据 庄严的承诺和隐秘的渴望 填一张汇款单给老家的父亲 买一盒治疗肺结核的药给病中的母亲 再拿出两块钱，从手绢里小心地递上去 一本诗集，捧在手里，那些闪光的诗句 照亮无数的夜晚，和我回家的路 后来，我成为砌砖工，成为抹灰工 成为家具组装工，成为面包烘烤工 成为洗车工，成为水暖工，成为搬运工 我始终在写：我深深地爱，这人间的一切 再后来，我成为校对工，成为编辑，成为记者 成为报纸主编，成为一个人…… 我依然在写：我对这个世界的歉意，深深的愧疚 我写渐渐被我遗忘的故乡，写那些 倒下去的房子，荒芜的土地 写空空如也的村庄，写消失的马匹 留守的老人和孩子失去了亲人的消息 我也写另一种渴望，冬天的雪下得少一点 让流浪的人多找到一些吃的 我也写那个在街道上疯跑的女人 到底是谁的母亲。我也在诗中忏悔我的病痛 类风湿，心脏病，筋膜炎，胸膜炎…… 到底是谁给我痛苦的权利。 而我深深地知道，我应该保持沉默 四十岁了，在这个城市落下了户口 但依然感觉这里不是家 对于财富不敢有奢望，对于权力我不敢有窥窃 农村孩子，写诗的青年 父母安好，儿子健康，舞文弄墨 还有什么不知足呢。只要我的手还能握住钢笔 只要我的心跳还没有停下 写诗，就是我的命。用诗歌洗心 就是我修行的方式。二十多年了 我早已变成另一个人，被诗歌重新生下的人 我在我的身体里奔跑，气喘吁吁 有时也惊慌失措。我早已活成一个老人 又是不谙世事的孩子，我只把自己的后半生 托付给诗歌，从这里开始返回 最初的故乡，最初的家园，最初的自己 这世界有纷繁的景象，我独爱朴素的文字 干干净净的余生，用纯白的骨头，明亮的心 给这人世，深深地鞠躬。深深地，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