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前子:杯盘草草灯火昏

车前子:杯盘草草灯火昏

2016-07-24    16'32''

主播: 玉裁不解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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介绍:
按:今天我也不能免俗地和你谈一谈饮食,我家乡的饮食记忆。哪有什么美食呢,都是记忆的美。是吃那道菜时,涌上心头的点滴,才让你一直记得。 *正文* 【吃它一年】 春天,吃它一年的开始,这开始绿油油,让人心旷神怡。只是太短暂了。 “杯盘草草灯火昏”,如果讲时令的话,这个名句放在夏天似乎最为合适。这样想,大概与我在江南生活有关。江南之夏,到了吃夜饭时,人们纷纷抬桌搬凳,坐到弄堂里,边吃夜饭,边乘风凉。在坐下的地方洒些井水,不一会儿,路灯亮了。黄色的木头电线杆,灯火,也像这电线杆,是黄色的,昏昧的。凳子上坐着大人小人,桌子上杯盘草草,吃的菜大抵一样。 这时,人的口味变得清淡,谁家桌上出现一碗红烧肉,邻居会为他们的好胃口惊讶,背地里还要嘀咕,“不怕吃坏肚皮”之类的闲话。 不是说江南人一到夏天,就不开荤。咸鲞鱼炖蛋,饭桌上只要有这道菜,饭会多吃。这道菜色泽诱人,隔水炖时,鸡蛋是不打散的,蛋黄金煌,蛋白在鱼身霜凝雪结,看看也清凉。 老好婆们冬天里腌的咸鱼咸肉,这时,都拿出来。其实也吃得差不多了,因为在春天里就不时剁一块咸鱼,割一片咸肉。咸肉像是中药里的甘草,扑克牌里的百搭,而最好吃的,还是咸肉冬瓜汤,再放上些浙江天目山扁尖。咸肉肥瘦参半,冬瓜皮与瓤拾掇干净,尤其是靠瓤部分,发软发泡的一概削尽。 煮烂的冬瓜块盛在淘米箩里,沥水备用。 冬瓜还可烧虾米汤,这也是常吃的,习惯上叫“冬瓜虾米汤”,不叫“虾米冬瓜汤”。而“咸肉冬瓜汤”一般不叫“冬瓜咸肉汤”,食品之中也有排名先后问题。 除了咸鱼咸肉,也会吃些鲜肉,一般是炒肉丝。茭白炒肉丝,榨菜炒肉丝。也用肉丝烧汤,常吃的是肉丝榨菜蛋汤。 咸鸭蛋是此时佳品,吃的时候一剖二,或一剖四,如果拿起咸鸭蛋就往桌上一磕,老人们认为这很粗鲁。 六十年代,酱园店里有一种酱西瓜皮出售,已经断档三十年,记忆中是脆里带着韧劲。记得父亲避难城外,想吃的就是言桥头酱园店里的酱西瓜皮,曾托人捎了口信,他的姑母,也就是我的姑祖母,一手托着一玻璃瓶酱西瓜皮,一手牵我,去城外看他。 毛豆子炒萝卜干——吃吃毛豆子炒萝卜干,一个夏天过去了。 烤白薯也就在北京街头出现。饮食上的差异,是最让人惊讶的,且记忆深刻。前不久在国子监遇到位老者,和我闲聊,以为碰到南京人,就说起五十年前他在南京见到两样东西感到奇怪,一是南京的烧饼有长条的,二是把白薯切片,底下铺一层碎冰,当水果卖。他的奇怪在这个地方:烧饼应该是圆的,而白薯怎么能生吃!至今他脸上还是一副大惑不解的样子。 秋天吃糖炒栗子,一件美事。 秋天吃新橘,也是一件美事。 秋天的吃中,以吃螃蟹为最隆重之事。 吃螃蟹,还是一人独吃为佳,吃出个悠闲劲。其次,是两三个好友不紧不慢地吃着。 秋天,还有两样好东西:鸭梨与水萝卜。 冬天上饭店,是件苦差事。才吃暖的身子,回家路上热气就全跑了。 冬天是居家的日子,把婚姻生活中的美满发展到极致的日子,如果有婚姻的话。 说起冬天的吃,自然想到白菜。白菜好吃又好看,个头大,敦实,也憨厚,像蔬菜中的将军。 白菜好吃,白菜心尤其好吃,生吃,拌点鲜酱油、白糖,就羊肉汤,羊肉汤也更鲜美了。 “新聚丰”饭店,以一味家常菜闻名,即“白菜烂糊肉丝”,五六十年代的上海人,比现在擅吃,常坐早班火车赶到苏州,来吃这味家常菜,临走时还用备好的保温瓶再带上一瓶,到家尚热,正好孝敬父母。这是“新聚丰”大师傅告诉我的。 我在七十年代初期吃过“新聚丰”的“白菜烂糊肉丝”,那时,“新聚丰”已不做此菜,因请客的是吃客中的老法师,和店里熟悉,他们提前准备了。我父亲比较开通,他每有饭局,总带上我。“白菜烂糊肉丝”要一夜火候,专门有位师傅看守。那天吃到的辣白菜,也极让我回味。 现在饭店里“白菜烂糊肉丝”,说句不客气话,就是“白菜炒肉丝”而已。我后来吃到的,只有木渎“石家饭店”还像点样子。 “白菜烂糊肉丝”,在当时饭店菜单上,菜名是“白菜烂糊”,或“烂糊白菜”。 吃一款美味,是一次修行,一年过去了。 【去吃一碗面】 常常见到书画家闲章或者作品,有“且饮一杯茶”或者“喝酒去”,就没见到“吃饭去”或者“去吃一碗面”的,心里就替饭与面打抱不平,难道就茶和酒雅,饭与面是俗的末事?茶和酒可以不饮不喝,饭与面一日可少乎?饭与面真是俗事的话,倒也见俗事的必不能少以至可敬可爱了。 我在北京多年,觉得大名鼎鼎的“炸酱面”还是太粗,像是草台班子。于是就对人说,苏州的面有一百多种,如果初来乍到,走进面店,眼花目花。他们不信,不信苏州的面有一百多种。他们对的。苏州的面确实没有一百多种,扬州的点心也没有三千多种,袁枚说他让佣人过江去扬州买点心,一买就是三千多种。袁枚能这么说,为什么我就不能?总不能让大话全给古人说掉。 苏州的面没有一百多种,几十种总归有的。这几十种面,是指面浇头不同。面浇头有荤素之分,荤有爆鱼、焖肉、虾仁、爆鳝、鳝糊等等,素有面筋、香菇、扁尖等等,也有半荤半素的,用酱炒了肉丁、豆腐干块来做浇头。还有咸菜肉丝面。老饕们觉得一种浇头不过瘾,就要个双浇头,说话里叫“双浇”,比如“鱼肉双浇”,就是爆鱼之外,再加上块焖肉。 什么浇头也没有,就是光面,它有个极高雅的名字,叫“阳春面”。外地人到苏州吃面,一听“阳春面”,这名字好啊,就吃“阳春面”,等端上桌一看,光光的什么也没有,大呼上当。阳春么,一片大好春光,当然是光光的什么也没有。这是苏州人的幽默。可惜现在苏州人连这一点幽默也没有了,因为“阳春面”利润太薄。幽默和钱挂上钩,就是钱幽默,就是“钱有么?”没钱一边去,不幽你的默。“枣泥麻饼!” 我所知道苏州传统面店里买卖的面,实在说,只有三种:汤面、炒面和冷拌面。冷拌面只在夏天供应,叫“风扇冷面”,先把面下熟了,过好冷水,然后晾在竹匾里,一只扇叶漆成天蓝色的风扇对着它呼呼大吹,熟面在竹匾里如果满满一堆,就让风扇摇头,面面俱到,发出刺耳的声响。 热拌面比如湖北“热干面”,在苏州传统面店里是吃不到的,有些家庭会偶尔一做,比如葱油热拌面。 还有一种面在苏州传统面店里也吃不到,家里常吃,叫“菜下面”,因为不换下面的汤,面条与菜都有些烂糊烂糊,故又叫“烂糊面”。“烂糊面”常常是在冬天吃的。 很少有人夏天吃炒面,所以一年四季都供应的只有汤面。 长江以北某些地方,会把面条与馄饨同下,叫“馄饨面”,苏州没有这种吃法。馄饨与面下在一起,对苏州人来说,就像西装和草鞋穿在一起那么不可思议。 *背景音乐《青石的街道向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