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是个疯子(二)》作者:王恒绩

《我娘是个疯子(二)》作者:王恒绩

2017-06-28    24'25''

主播: 婷婷玉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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介绍:
接上…… 5 娘终于走了,可走了娘的家还是没法走出贫困。我家依然过着“日愁三餐,夜愁一宿”的生活。 当然,这些我记忆之前的故事都是奶奶告诉我的。 当我懵懵懂懂地晓事时,我才发现,除了我,别的小伙伴都有娘。我找父亲要,找奶奶要,他们说,你娘死了。可小伙伴却告诉我:“你娘是个疯子,被你奶奶赶走了。” 我便找奶奶扯皮,要她还我娘,还骂她是“狼外婆”,甚至将她端给我的饭菜泼了一地。 奶奶生平第一次打了我,还万般委屈地抹起了泪:“小兔崽子,你娘除了生你,什么都没干,都是奶奶把你拉扯大的。你倒好,恩将仇报。早知道,就让你那疯子娘把你一起带走。” 那时我还没有“疯”的概念,只知道非常思念娘,她长什么样,还活着吗? 没想到,在我六岁那年,离家5年的娘居然回了。 6 那天,几个小伙伴飞也似地跑来给我报信:“小树,快去看,你娘回了,你的疯子娘回了。”我喜得屁颠屁颠的,撒腿就往外跑,父亲和奶奶跟随着我追出来了。 这是我有了记忆后第一次看到娘。她还是破衣烂衫,头发上还有些枯黄的碎草末,天知道是在哪个草堆里过的夜。 娘不敢进家门,却面对着我家,坐在村前稻场的石磙上,手里还拿着个脏兮兮的气球。 当我和一群小伙伴站在她面前时,她急切地从我们中间搜寻她的儿子,娘终于盯着我,死死地盯住我,咧着嘴叫我:“小树……球……球……” 娘站起身,不停地扬着手中的气球,讨好地往我怀里塞。 我却一个劲地往后退。我大失所望,没想到我日思夜想的娘居然是这样一副形象。早知道疯子娘是这个样子,我思念她干啥? 一个小伙伴在一旁起哄说:“小树,你现在知道疯子是什么样吧?就是你娘这样的。” 我气愤地对小伙伴说:“她是你娘!你娘才是疯子,你娘才是这个样子。” 我扭头就走了。这个疯子娘我不要了。 出人意料,奶奶和父亲却把娘领进了门。当年,奶奶撵走娘后,乡亲们议论很多,奶奶的良心受到了拷问,随着一天天衰老,她的心再也硬不起来,所以主动留下了娘,而我老大不乐意,娘丢了我的面子。 这是我会说话以来第一次喊娘,我从没给娘好脸色看,从没跟她主动说过话,更别想我喊她一声“娘”,我们之间的交流是以我“吼”为主,娘是绝不敢顶嘴的。 家里不能白养着娘。奶奶决定训练娘做些杂活,下地劳动时,奶奶就带娘出去“观摩”,说不听话就要挨打。 虽然真要打起来,奶奶远远不是娘的对手,可娘对奶奶噤若寒蝉,娘再疯,也知道这个头发花白、走路蹒跚的婆婆操纵着自己的“生杀大权”,千万惹不得。 奶奶叫娘割草,她就割草;叫她捡柴她就去捡柴。 过了些时日,奶奶以为娘已被自己训练得差不多,就叫娘单独出去割猪草。没想到,娘只用了半小时就割了两筐“猪草”,奶奶一看,又急又慌,娘割的是人家田里正生浆拔穗的稻谷。 奶奶气急败坏地骂她“疯婆娘”“谷草不分”“活着是造粪”…… 奶奶正想着如何善后时,稻田的主人找来了,竟说是奶奶故意教唆的。奶奶火冒三丈,当着人家的面拿出根棒槌一下敲在娘的后腰上,说:“打死你这个疯婆娘,你跟老娘滚远些……” 娘虽疯,疼还是知道的,她一跳一跳地躲着奶奶的棒槌,口里不停地发出“别、别”的哀号。 最后,人家看不过眼,主动说:“算了,我们不追究了。以后把她看严点就是……” 这场风波平息后,娘歪在地上抽泣着。我鄙夷地对她说:“草和稻子都分不清,你真是个猪。”话音刚落,我的后脑勺挨了一巴掌,是奶奶打的。 奶奶瞪着眼骂我:“小兔崽子,你怎么在说话?再怎么着,她也是你娘啊!” 我不屑地嘴一撇:“我没有这样的傻疯娘!” “嗬,你真是越来越得志了,看我不打死你。”奶奶又举起了巴掌,这时只见娘像弹簧一样从地上跳起,横在我和奶奶中间,娘指着自己的头,“打我、打我”地叫着。 我懂了,娘是叫奶奶打她,别打我。 奶奶举在半空中的手颓然垂下,嘴里喃喃地说道:“这个疯婆娘,心里其实有数啊!” 7 我上学不久,父亲被邻村一位养鱼专业户请去守鱼池,除混个一日三餐,每月还能赚50元工钱,家里这才稍稍缓口气,起码粮食够吃了。 娘仍然在奶奶的带领下出门干活,主要是打猪草,没再惹什么大的乱子。 记得我读小学三年级的一个冬日,天空突然下起了雨,奶奶让娘给我送雨伞。娘可能一路摔了好几交,浑身像个泥猴似的,她站在教室的窗户旁望着我傻笑,口里还叫:“树……伞……” 一些同学嘻嘻地笑,我羞得面红耳热,冲她挥挥手,让她走开些。 娘不为所动,依然站在那里喊:“树……伞……”班上最调皮的范嘉喜还刻意模仿娘那含糊不清的叫声:“树……伞……”这一学,全班都哄堂大笑。 我如坐针毡,对娘恨得牙痒痒,恨她不识相,恨她给我丢人,更恨带头起哄的范嘉喜。 当他还在夸张地模仿时,我抓起面前的文具盒,猛地向他砸过去,却被范嘉喜躲过了,他冲上前来掐住我的脖子,我俩厮打起来。 我个小,根本不是他的对手,被他轻易压在地上。这时,只听教室外传来“嗷”的一声长啸,娘像个大侠似的飞进来,一把抓起范嘉喜,拖到了屋外。都说疯子力气大,真是不假。 娘双手将欺负我的范嘉喜举向半空,他吓得哭爹喊娘,一双胖乎乎的小腿在空中乱踢蹬。娘毫不理会,居然将他丢到了学校门口的水塘里,然后拍拍手,一脸漠然地走开。 我被娘的行为吓得呆若木鸡,甚至忘记了呼救。那天,所有老师都在校长办公室开会,对这里发生的一幕毫不知情。 幸亏学校烧饭的大师傅将范嘉喜从水塘里捞了起来,那个调皮蛋冻得全身青紫,身上还有挂伤,被后来赶到的老师们送到了卫生院… 8 娘为我闯了大祸,她却像没事似的。在我面前,娘又恢复了一副怯怯的神态,讨好地看着我。 我明白这就是母爱,即使神智不清,母爱也是清醒的,因为她的儿子遭到了别人的欺负。 当时我就情不自禁地叫了声:“娘!”这是我会说话以来第一次喊她,娘浑身一震,久久地看着我,然后像个孩子似的羞红了脸,咧了咧嘴,傻傻地笑了。 那天,我们母子俩第一次共撑一把伞回家。娘的一双腿在泥泞的路上呼呼地、有力地往前行,将那泥浆踩得四处飞溅。 我把这事跟奶奶说了,奶奶吓得跌倒在椅子上,连忙去把爸爸叫了回来。 爸爸刚进屋,一群拿着刀棒的壮年男人闯进我家,不分青红皂白,先将锅瓢碗盏砸了个稀巴烂,家里像发生了九级地震。 这都是范嘉喜家请来的人,范父恶狠狠地指着爸爸的鼻子说:“我儿子吓出了精神病,现在卫生院躺着。你家要不拿出1000块钱的医药费,我他妈一把火烧了房子去逑。” 1000块?爸爸每月才50元钱啊!看着杀气腾腾的范家人,爸爸的眼睛慢慢烧红了,他用非常恐怖的目光盯着娘,一只手飞快地解下腰间的皮带,劈头盖脑地向娘打去。 一下又一下,娘像一只惶惶偷生的老鼠,又像一只跑进了死胡同的猎物,无助地跳着、躲着,她发出的凄厉叫声以及皮带抽在她身上发出的那种声响,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最后还是派出所所长赶来制止了爸爸施暴的手。 调解结果是,双方互有损失,两不亏欠,谁再闹就抓谁! 派出所在乡下拥有绝对的权威,范家人走后,爸看着满屋狼籍的锅碗碎片,又看着伤痕累累的娘,他突地将娘搂在怀里痛哭起来,说:“疯婆娘,不是我硬要打你,我要不打你,这事下不了地,咱们没钱赔人家啊。这都是家穷惹的祸!” 爸又看着我说:“树儿,你一定要好好读书考大学。要不,咱们就这样被人欺侮一辈子呀!” 我懂事地点点头。从此,我读书可以用“玩命”来形容。 9 2000年夏,我以优异成绩考上了高中,积劳成疾的奶奶却不幸去世,家里的日子更难了。 恩施州民政部门将我家列为特困家庭,每月补贴40元钱,我所在的高中也适当地减免了我的学杂费,我这才得以继续读下去。 由于是住读,学业又抓得紧,我很少回家。父亲依旧在为50元打工,为我送菜的担子就责无旁贷地落在娘身上。 每次总是隔壁的婶婶帮忙为我炒好咸菜和青菜,然后交给娘送去。二十公里的羊肠山路亏娘记下来,她每个星期天为我送一次,风雨无阻。也真是怪,凡是为儿子的事,她一点也不疯。 除了母爱,我无法解释这种现象在医学上应该怎么破译。 2003年4月27日,又是一个星期天,娘来了,不但为我送来了菜,还带来十多个野鲜桃,我拿起一个,咬了一口,笑着问她:“挺甜的,哪来的?” 娘说:“我……我摘……” 没想到娘还会摘野桃,我由衷地表扬她:“娘,您真是越来越能干了。” 娘嘿嘿地笑了。娘临走前,我照例叮嘱她注意安全,娘哦哦地应着。 送走娘,我又扑进了高考前的最后总复习中。 第二天,我正在上课,婶婶匆匆地赶到学校,让老师将我喊出教室。婶婶问我娘送菜来没有,我说送了,她昨天就回去了。婶婶说:“没有,她到现在还没回家。” 我心一紧,娘该不会走岔道吧?可这条路她走了三年,照理不会错啊。 婶婶问:“你娘没说什么?”我说没有,她给我带了十几个野鲜桃哩。婶婶两手一拍:“坏了,坏了,可能就坏在这野桃上。” 婶婶为我请了假,我们沿着山路往回找,回家的路上确有几棵野桃树,因长在峭壁上才得以生存下来。 我们同时发现了一棵桃树有枝丫折断的痕迹,脚下是百丈深渊。婶婶看了看我,说:“我们弯到峭壁底下去看看吧!” 我说:“婶婶,您别吓我,我娘不会……”婶婶不容分说,拉着我就往山谷里走…… 娘静静地躺在谷底,周边是一些散落的桃子,她手里还紧紧攥着一个,身上的血早就凝固成了沉重的黑色。 我悲痛得五脏俱裂,紧紧地抱住娘,说:“娘啊,我的苦娘啊,儿悔不该说这桃子甜啊,是儿要了您的命。娘啊,您怎么不答应我?您活着没享一天福啊……” 娘再也不会回答我,再也听不见儿的呼唤,再也不能为我送饭送菜,我将头贴在娘冰冷的脸上,哭得漫山遍野的石头陪着我落泪…… 2003年8月7日,我在娘下葬后的第100天时,湖北一家大学烫金的录取通知书穿过娘所走过的路,穿过那几株野桃树,穿过村前的稻场径直飞进了我家门。 我神情凛然地把这份迟来的鸿书插向娘亲冷寂的坟头:“娘,儿出息了,您听到了吗?您可以含笑九泉了!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