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作者:梁文道

忏悔——作者:梁文道

2017-05-08    18'00''

主播: 我是竹子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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介绍:
23 懺悔 作者:梁文道 快二十年了,我才回到自己的起点。 楼下依然有孩子在打球,祈祷室里依然有人在默想。而他,我的师傅,依然瘦削,只是棕发换了一头白发。看见是我,他有点惊讶,但是很快又恢复了平和的神态—— 一种因长年苦修与无私奉献而历练出来的淡定,我永远都不可企及。 他点着烟斗,微笑问我﹕「你想回来吗﹖」 二十年前,我就像所有以为自己已经长大的孩子,在强烈的自信与最极端的怀疑之间摆荡,最狂妄的谵(zhan 一声)语最奇幻的想像占据了我每一天的时间。所谓的静修,在这种情况底下真就只是所谓的静修罢了。 终于有一天,我忍不住去找师傅,告诉他﹕「我失去了,或者应该说失去与不失去都无所谓了。我觉得神的存在,超越境界的力量以及一切精神的操练都已与我无关。」 当时师傅的反应很平淡,他收下了我还给他的书,还记得有一本解放神学,一本《约伯传》释义。然后他笑一笑﹕「没关系,很多人到这时候都会如此。你就出去逛逛吧,或许有一天,几十年后,你还会回来。」 这一逛,我逛了二十年,但是我不敢肯定自己是否算是「回来」。 「师傅,我累了,我走了太多歪路,犯了太多的罪。而且在这二十年间我没有办过一次告解,没有一点忏悔」。 他看我,沉默了一会儿,又笑起来﹕「我们都在犯错。我一直有留意你做的事,很好,很有意义。」 做过的事﹖但那都不是真的。真正的我为诱惑所苦,贪情逐欲,一片荒芜,寸草不生。我犯了骄傲的罪,我犯了贪婪的罪,我犯了迷色的罪,我犯了愤怒的罪,我犯了嫉妒的罪,我犯了贪饕(tao 一声)的罪,我犯了懒惰的罪……。尤其「迷色」,因过分爱慕一个人乃至于侵犯贬低了更大的爱。 「师傅,我想和你读书,请引导我。我想重读圣奥古斯丁《忏悔录》。」二十多年前我看的第一本哲学书。 「好,我们就读《忏悔录》。」 告别师傅,我知道自己还没有准备好,应该先回家自己读书。在此之前,我又打算逐一重游少年时代曾经寄住之所。于是我转了两程的小船,回到了这个世外的码头,沿路上山。当年第一次到这里的时候是冬天的傍晚,四处无灯,太阳正迅速隐没,昏暗的树林里有归鸦啼鸣,我愈走愈急,很快就迷失了方向。天全黑了,还有几头野犬吠叫紧跟,心里不能不慌。大概绕了两个小时,我才回到正确的方向,朝山头疾走。再过十五分钟,我看见一个老人站在山路的彼处,于漆黑中散发黄色的光晕,那是他手上提的灯。他知道最后一班渡艇早已开走,怕我迷路,于是站在这里等了两个小时。他担心,但又不是太着急,似乎觉得我一定来得了。 「因为这里只有一条路」他说。然后他回过身去,以沉静缓慢的步伐抚慰我引导我。我刚刚几乎奔跑了一个多小时,心跳极快,满身湿透﹔这时却要配合他的速度,跟在他后面一步一步慢慢登高。渐渐地我融入了老人的节奏,地上只见灯光照出了两条身影,无声前行,静得连两旁虫鸟的声音都听不见了。 第二天早上,我才在平和的日光下看清周围山岭与树林的轮廓。南方冬日,树木依然苍郁,林中依然有动物移动所发出的声响。突然之间,我看到了它,一只全身纯白冠顶鲜黄的金刚鹦鹉,如此巨大,如此纯洁,正展开双翅拖着长长的尾巴在树顶滑翔。我从来没见过有鸟飞得这么慢,一时间整个世界似乎静止了,就像放慢了的电影,它缓缓穿过空间中隐形的格子。一只巨大的白色的金刚鹦鹉正在苍绿的树林中飞行,不可思议地宁静,不可思议的优美。 我一直认为,这是个启示。世界的真相在这一刻为我展开。 我搭第一班小艇离开,如今所有渡轮都变成了密闭空调的快船,我很高兴这艘小艇还是二十年前那个样子,透风、缓慢,「达达达」地在海上摆荡前进。 「今晚又要碰见他了」。我手里揣着他送给我的礼物,想起他曾对我说﹕「我还要你带我去在海那一边的半岛。」那个地方与我刚才离开的岛屿截然不同,每逢假日,街上都是众多的游客,热闹得像个墟市。其实我要带他去的地方在半岛更远僻的一个角落,那里是条静静的小渔村,岸边总有几头黄狗睡觉﹔没有客人的时候,店家的伙计就听收音机乘凉剥花生,看潮水涨退。 进出此地,你可以搭我坐的这种小渡船,也可以多花点钱雇一名渔夫开驶快艇,急箭般地划过水面。坐渔家快艇是很好玩的,前后左右全无屏蔽,手一伸就能拍到海面的波浪,伸出舌头就能舔到空气中的咸味。这才是我想带他去的地方,结果我们当然没有去成。 我能期望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会和他坐上快艇,登岸的时候扶着他的手臂,在小道上与刚出生没久的小狗戏耍,再到浮于水面的渔排选择一条可怜的活鱼做午餐吗﹖ 问题已经不是该等多久,而是可以期盼多久,希望和等待是两回事。我不等待,我只盼望。 对一个自许的知识分子而言,「希望」是最残酷的笑话。可笑是因为其实我们心中都有数,这个世界不会变得更好﹔残酷是因为我们却仍然紧抱不放,以为世界真能变得更好,起码在我身后。那么,或许在我死了之后,我会和他去那个遥远的半岛,看他蹲下来用自己的头发逗弄可爱的小黄狗。 这就是希望的本质,永生的意义吗? 后来,我一边翻阅拉丁文和英文对照的《忏悔录》,一边想起往昔种种,例如还在剧场的那段日子。 前两天,老友来访,说起他的新作,极有意思。原来上次和他合作已是十年前的事了。那时候的日子过得清闲,我可以在写剧本的阶段就开始与他推敲某句台词的长短﹔直到演出结束,再和全体演员检讨大家学到了些什么。 可是今天,我竟连走进剧场看一出戏的时间都没有了。老友问我﹕「这回如何﹖一起来玩吧,如果有空,毕竟你很久没创作了。」 事实上,我有太多的东西要说了。一幕又一幕的表演在我的脑海里反覆上演,我研究一段声响出现的时机,一盏射灯的亮度是否合宜。我有太多太多的东西要说,就以那条他送给我的手帕来讲,我能够为它排出一部五小时长的不分幕舞蹈剧场,能够为它写出一整部讨论人与物件之私密回忆的论著,能够为它谱一首短小但是低回动人的曲子。 我觉得自己接下来的整个人生可以是一出无尽的表演,主题就是他的人生。我像一管万华镜,在他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把他的任何一句话,任何一个细微的小动作,扭转演绎成华丽奇幻的镜像。我的创作就是我的全部,而我的创作就是为了记录与诠释另一个人的存活…… 突然一阵浪头,小艇剧烈抖动,我从幻想中惊醒,一身冷汗,乃抬头看天。日正当空,天上大风,一幕奇诡且圣洁的景象出现了﹕那些云正迅速奔走,但是不管它们经过哪里,不知道为什么,每一朵云就是恰到好处地出现在它们应该出现的地方,没有一丝差错。然后我发现原来自己坐的这艘小船也正好处在它最正确的位置,我方才所想也完全适宜它合该浮现的时机。 「万事万物无非一场演出,你们都是宇宙之弦的颤动,每一粒音符都是为了赞颂祂而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