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发——作者:梁文道

落发——作者:梁文道

2017-05-09    16'19''

主播: 我是竹子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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介绍:
落髮 作者:梁文道 一.專放冷門片的灣仔影藝戲院結業,我沒有趕去為它送行,因為不忍。我好久沒去過那裏了,其實我離開泡戲院的日子已經很久很久。十年以前,當我還老是留連影藝的時候,其中一個看戲的伴侶是我這輩子最好的朋友。最近,他要剃度了。  我這個朋友,是我見過最溫柔靜謐的一個男人,高高瘦瘦,永遠掛著令人喜悅的笑容。和他在一起,我們可以良久無語,依然自在。最近幾年沒見,但只要想起他,我仍然會由心裏無聲地微笑出來。我知道,我們還是最好的朋友。  記得他說,他在這家戲院認識了一個女孩,就這麼交往起來。當時我嚇了一跳,沒想到內向如他,竟也可以如此大膽,敢去主動問一個陌生人取電話。可是回頭一想,沒錯,他就是這樣的人,果敢專志。  後來那名女子去了一趟遠遊,沒有回來。同行的旅伴才剛在電話裏哭著說了第一句話:「她死了」。他就掛斷電話,然後鎮夜思索她到底是怎麼死的。第二天早上,他看見一地頭髮,才發現自己竟已禿頂。  我原以為這只是小說裏才有的情節,沒想到竟然發生在自己最好的朋友身上。大家聽了,不知該說些甚麼才好,只能用笑話解圍,說他是情聖。  我曾以為他不會再愛上其他女人,那頭上的創傷別說他自己,恐怕任何一個女孩也不能忘記無法釋懷。可是多年之後,他還是戀愛了。我感到欣慰,又不免擔心,因為他在不知不覺間早已走上了一條沒有多少人選擇的道路,身邊更有誰還可以同行呢?終於再一次的傷心,終於在數年之後的今天成就了他本該成就的。幾個月後,我將旁觀他落髮出家。 二.他終於剪短了頭髮,我曾告訴他,喜歡他短髮的模樣,並不比長髮差。可是當時他不能剪,「嘿!我會少掉很多機會」。莫非現下時機已過?還是他心意已決?  頭髮總被認為是心的延伸;一縷情人青絲,恰比紅豆,常是相思寄意的信物。今天的和尚,昔日的修士,也要剃髮明志,彷彿髮在則俗情不卻。  入冬以前,他恰巧換上短髮的新裝,大概是經歷了一番抉擇吧。二十年來,兜兜轉轉,我又回到了這道關口之前,也要面臨自己的抉擇,冥冥中總是擺不開它。  當年曾目睹三位學長晉鐸(duo 二声)的儀式,始終難忘。在主教座前,三人先是跪地,進而全身俯地,雙臂張開,成一十字架的形狀。我知道這是完全服從的意思;當然不是服從主教,而是服從世上那唯一擁有權柄者。這個儀式也是宣示自己徹底棄絕的過程。棄絕,我做得到嗎?  少年時代看過一部聖方濟傳,電影拍得並不怎麼樣,但他的故事無論怎麼處理都是震撼的。聖方濟棄絕了,棄絕萬貫家財,棄絕錦衣華服,棄絕任何世間功業的想望,棄絕叫人心迷魂醉的愛情;他在高貴的主教面前脫下身上最後一塊布,而眾人震驚,無言以對。這個人,因為這個人以赤裸將謙遜推到了極致。此後他一身粗麻,赤足漫步於鄉野之間。「主啊,我不求被人原諒,但求原諒他人;我不求被人同情,但求同情他人;我不求被人理解,只求理解他人;我不求為人所愛,只求能愛所有的人」,他如是祈禱。後來,他竟能通獸語,知道鳥兒在他肩上的鳴叫。  禮成,三人起身,兩旁上百位神父逐一趨前和他們擁抱,其中有的甚至忍不住熱淚滿面。「你剛做的,我也做過,如今我們是兄弟了。我們同是棄絕一切之人,隨時等候呼召派遣到地上任何一個角落,永不回頭」。  長亭外,古道邊,我送別我的朋友。你走的是一條棄絕一切,永不回頭的路。而我,還在路口猶豫,思索那一縷斷髮的意義。 三。以前讀夏丏(mian 三声)尊(弘一法師之出家),很是感動,心想若能見一摯友出家,那真是比參加婚宴還要欣喜。後來看過古蒼梧寫香港一代才子陳輝陽五台山上剃度的經過,又感慨其中的悲欣交集,朋友終了大願是欣,吾等凡夫再也見不著他在俗世功業上的造詣則難免有憾,此後兩人間的情緣變化就更是不知從何說起了。  到底凡俗,夏丏尊當年曾以為出家是不幸的事情,至少要吃苦頭,所以一直為李叔同的離去難過。何況弘一法師曾當眾人說:「我的出家,大半由於這位夏居士的助緣。此恩永不能忘!」他就更覺得自己「罪責」重大。  看來能出家的人,真得有果斷單純的意志才行。夏丏尊與李叔同是老同事,在杭州浙江兩級師範學校一起教書,李教藝術,夏則是舍監兼修身指導。有一回,宿舍裏失了財物,大家懷疑是某個學生幹的,卻苦於沒有證據,於是夏丏尊來找李叔同想辦法。怎料李叔同竟然說:「你肯自殺嗎?你若出一張布告,說作賊者速來自首,如三日內無自首者,足見舍監誠信未孚(fu 二声),誓一死以殉教育。果能這樣,一定可以感動人,一定會有人來自首。——這話須說得誠實,三日後如沒有人自首,真非自殺不可。否則便無効力」。   夏丏尊回憶當時李叔同說這話全然「是真心的流露,並無虛偽之意,我自愧不能照行,向他笑謝,他當然也不責備我」。  弘一法師乃一代律學宗師,面相有若深山古木,然其性格又是何等地溫文自在,發生在他身上的事在他看來幾乎沒一件是不好的。觀其墨寶,不卑不亢,和藹可親,淡而有味。究其實,原來卻是一頭獅子。 想來吾友亦是如此,多年苦修,最後有緣走到今天這一步,與我的差別大概就是這顆獅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