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猫活在世上的真正使命(2)   作者:李娟

一只猫活在世上的真正使命(2) 作者:李娟

2017-07-31    25'11''

主播: 我是竹子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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介绍:
一只猫活在世上的真正使命(2) —— 野猫会馆故事 ——李娟 我家夏天窗子日夜不闭,猫们出入自由。到了冬天,为保温,窗子都封死了。猫们便被设了门限,晚上九点之前还不回家的话,另投明主去吧。 说起来,还是红墩(dun 一声)镇的猫都太笨了,进不了家门的话只知道蹲在外面傻等。不像之前在阿克哈拉村,那里的猫都会叫门。 在阿克哈拉,我们的住处是由原先的兔舍改建的。卧室紧挨着仓库。仓库屋顶设有换气的天窗,很快成为猫儿们的VIP通道,昼夜不息,冬夏无阻。仓库和卧室间还隔有一道门。夏天随时敞着,冬天随时关着。无数个冬日的深夜里,这些家伙们一边刺啦刺啦挠门板,一边喵叫连天,一次又一次将我们从梦中惊醒,从热被窝中拖出。等放进门来,喝水,吃食,上厕所,发愣。暖和过来了,这些家伙又觉得还是外面自在。于是继续挠着门叫唤。吵得不得了,只好再爬起来把它们放出去。出去之后,没一会儿各位就醒悟过来:这样的天气的确不适合浪荡。于是再回来,理直气壮地接着又挠又叫。我和我妈不知一夜起身多少次去给它们开门关门开门关门……门僮也没这么辛苦啊!况且门僮还有小费呢。我妈总是在黑暗中一边摸索着起身一边怒斥:“我是你们的奴隶吗?!我是你们的佣人吗?!”太影响睡眠了!然而不给开的话,于心不忍,更没法安心睡。毕竟这天寒地冻的……算了,猫知道个啥,不跟它一般见识。 同样裹着皮草,猫比狗更怕冷。白天在窗台上排成队晒日光浴,夜里千方百计钻我们被窝。钻被窝这种事已触犯底线,我和我妈毫不留情,来一个踹一个。大家又只好去巴结赛虎。赛虎也不是好惹的,来一个咬一个。然而赛虎这家伙毕竟没啥底线,再不好惹也架不住各位走马灯似的骚扰啊。最终往往屈服,和众猫将就着挤一个狗窝。 温柔的赛虎,善良的赛虎,浑身毛茸茸热乎乎的赛虎,在无数个炉火熄灭的寒冷冬夜,是猫咪们最甜美的依傍。宽绰的狗窝被塞得满满当当,身上还趴了俩。作为一只狗,可能会略感屈辱。但作为冬季里同样孤独脆弱的生命,我猜它也会依恋此种舒适和安全感吧。 每一只猫都是有梦想的,因此我家的疗养院再高级也顶多能留得住一只猫两三年的光景,之后逐一消失。在这两三年里,诸位一边混吃混喝,一边长身体、练本领。小时候在院子附近爬爬树,长大了就三天两头出门历练一番。往后离家的次数越来越多,时间越来越长。再往后,只有打架受伤了或三天没饭吃了才想起来回家看看。铁打的猫馆流水的猫,我为社会输送健壮的猫咪,我自豪。 虽然猫儿们最后的命运都是野猫,但在我的记忆里,并没有天生的野猫。在相对恶劣的生存环境中,几乎所有的小奶猫都有黏(nian 二声)人的天赋。高冷这种气质,得在温饱无忧的前提下才养得起来。 冬日里,铺满冰雪的偏僻小道旁,它们突然就出现了。不知从哪儿来的,也不知之前已经流浪了多久。远远一看到有人,就奶声奶气地急切喵叫,一步三滑奔过来,然后再迈着小短腿努力寸步不离尾随那人。似乎明白:这人是自己的一线希望,一旦被这人收容,才会得救。心肠再硬的人,听着这喵声,瞅着这巴掌大的一小团茸毛,也会动容啊!不知此种求救的本能怎么在猫的基因里流传下来的。我从没见过哪只小猫在走投无路时会找牛求助,找马求助,找拖拉机求助。而后者明明看上去比人强大多了。 小奶猫之可爱!让人恨不能揣在口袋里走哪儿带哪儿,时不时掏出来搓搓揉揉。还总会令人自私地叹息:“要是永远都这么大就好了!”虽然许多动物小时候都是可爱的,但在我看来什么都无过于猫。尤其当猫咪以征服世界的雄心来对付一个线团或一块破布头或自己的尾巴时,简直令人跪地臣服啊。 在猫咪短暂的童年时光里,世界一度只有猫窝所在的房间那么大。终日翻箱倒柜,无所不至。终于有一天爬上了窗台。抬头一看,浑身毛奓(zha 四声),三观尽毁……从此,就再也不理会毛球钱和电灯拉线了。窗台成为它的超大屏直播厅,每天投以大量时间贴玻璃上观测外太空动静。有时候一只野猫从外面沿窗悠悠踱过。——它曾是它的母亲。母子俩隔着玻璃对视,似乎都想起来了些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想起来。野猫径直离去,猫仔喵叫两声,怅然若失。 接下来突破的障碍是隔壁房间走廊尽头的门。它发现了这扇门的秘密:此处和窗台一样也能观望外太空,然而,此处无玻璃。 我几乎能记得我家每一只猫咪生平第一次迈出家门的时刻。在此之前,它们已经蹲在门边凝望门外某处某点好几天了。更早一些的时候,则躲在门后,探出小半个脑袋窥视。而最最初,几乎是门一开,强烈的光线一泻进来,一个个惊惶躲避,躲闪不及。猫咪得花多长的时间去适应世界的渐渐扩张啊。 总之,习惯了敞开的门后,就整天蹲在门口,入神地观望对面的世界。一有风吹草动立马全线撤退。很久很久之后,又变成一有风吹草动就立马后退一步,弓腰缩颈,以可守可攻的姿态静观其变。 每到这时,我妈往往会助它一臂之力。不,一脚之力。她一脚踹向猫屁股:“笨怂,怕什么?”猫儿瞬间跌落广阔天地。接下来,有闪电般窜回来的,有僵若木猫不知所措的。还有的略胆大,定定神,再往前试走一两步。总之,总算是迈出家门了。 再往下,一日日地,它的探险范围以房屋为中心,半径成几何级数增长扩张。我妈每天晚上睡觉之前唤猫回家,都得喊好一会儿。半年之后,或者一年之后,终于有一天,再也喊不回来了。她忿忿关门落锁,说:“野了,又野了一只了!” 外面有什么好呢?野狗扎堆,鼠药成患,危机四伏。没有温暖的猫窝,没有充沛的食物,没有挡风遮雨的墙壁屋顶……然而,若为自由故,什么都可抛。我等凡人安知猫之志。 可我等凡人,从此再也没什么可为他们做的了。才开始还尽量开窗留门,存几根火腿肠恭候大驾。日子久了,渐渐放下。直到某天,一开门突然间迎面撞见它正做贼一般逡( qun 一声)巡厨房,不由惊呼:“原来你还在?以为你已经死了!” 长久不归家的话,要么已经称霸一方、温饱无忧,要么就已经死了。 似乎两到三岁往往是猫的一个坎。一旦活过这个年岁,越过这道坎,已然身经百战,世事尽阅。躲得野狗,识得毒耗子,并且赚得一定江湖威望。从此披风沐雨,抗衡光阴。可若过不了这个坎……便再无后话。有时路过垃圾堆,看到一具猫尸歪歪斜斜抛弃其中,认出是从我家出去的某位。微微记起它小时候的模样,记起它在怀里打滚的情景……也只能叹息:“白吃了我家两年饭。” 从我家出去的猫,就算没有白吃饭,也终将成为白眼猫。田野间树林里狭路相逢,它敌意以对,又漠然折身而去。有时它也会愣愣神,似乎记忆的遥远之处火花一闪,犹豫着冲我喵叫一声。我连唤“咪咪”(我家所有猫都叫这个名字),令它记起了更多,不知不觉向我走来。然而,还剩最后两三米时,又猛地觉醒,飞身窜开,三两下就消失在草丛深处。无论我怎么高呼“咪咪”,都不肯回头了。 多少有些失落。正是这个肥头大耳高度警惕的家伙,小时候曾在脚边手边寸步不离,贪吃贪睡,娇声娇气。一喊“咪咪”跑得飞快。后来渐渐长大了,多少深夜里,它和外猫混战,惨叫连连。我们全家从床上爬起,操起家伙出门助战。也是它,闲来没事把家里的床单门帘扯得稀烂。我不止一次建议剪了它的趾甲。我妈坚决不予采纳。她担心没了趾甲,在外面打架更是打不赢了。打不赢也就罢了,逃命时连树都爬不了。 亲密终成陌路。在我的童年时代,这种情景总会令我痛苦。长大后渐渐释怀。如今目送它孤独而坚定地越走越远,微微失落后总会大松一口气,心里说:谢谢你,谢谢你忘记了我,谢谢你变得和我毫无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