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应(4)  作者:李娟

报应(4) 作者:李娟

2017-10-24    11'28''

主播: 我是竹子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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介绍:
报 应(4) 作者:李娟 那时我还上小学,外婆开始做贩鸡蛋的生意。经常天不亮就起身,背着背篼赶早车,到逢场的乡坝赶集。 我便总是没有早饭吃。于是,老外婆便开始为我做早饭。 那时,谁都不敢相信她还能做饭!但是的确如此。每天时间一到,她就叫我起床,热乎乎的米饭整整齐齐地停栖在锅里。 她每次只给我焖米饭。她焖的米饭很奇特,不是外婆通常做的那样:先煮半熟,然后用筲箕(shao ji 一声)沥去米汤再放进屉锅蒸。她是直接用炒菜的耳锅焖煮,焖出来的饭一点儿也不粘锅,而且也不会烧糊,弧形的圆锅巴整整齐齐,很轻易就剥落下来,中间是极诱人、极圆满的金红色,这色泽向四面放射开去,慢慢地过渡为金黄色、浅黄色、银色……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美丽的锅巴! 很多年后,我也试着像她那样焖米饭,但总是不得要领。只能用电饭煲或涂有防粘层的炒锅做才不至于粘锅,但始终无法出现那样美丽的锅巴。而且,米饭总是焖得粘粘连连,颗粒不爽。 我想,老外婆活了一百多岁,一百多年的时间多么不可想象啊!这一百多年里,她双手触过的事物,简直都渗进了她的掌纹中似的,她闭着眼睛也能知道眼前呈现的一切情景。她什么也不用听,不用主动去感觉了,一切会自己向她靠拢的——如同铁屑向磁石靠拢。她柔软地躺靠在竹椅上,面色苍白,眼睑低垂。其实,她是多么强大啊!——她多么熟悉这个世界,她身体里充满了强大的生活经验和对生活质量的准确把握……可是,她却死了,却消失了。这何止是可惜的事情?根本就是绝望的事情! 关于焖米饭这件事,在后来的岁月里一直萦然在怀。慢慢地,越回想,明白得越多,感激越多。她是在为我焖米饭——她的确是完全为了我才这么做的。因为她没有牙,从来不能吃硬的米饭,只能喝稀饭。而熬稀饭的话,得不停地守在灶台边照应着,她没有能力做到。 她在黑暗中慢慢地摸索起身,扶着竹几、凳子,一点一点挪到炉灶边,再慢慢地摸着米缸和水瓢,往锅里添米注水。又慢慢地捅开煤火,火光一点点窜动,水烧开了,水汽蒸腾。她努力弯下腰,盖上炉门,转以小火继续焖。天还没亮,灶膛之火闪耀着奇妙的红光,映在她百年的面庞上,黑暗中忽明忽暗地晃动着,而她一动也不动——那样的情景,是我今生今世所能感觉到的最刻骨铭心的寂寞。 老外婆死了,没人能证明那样的情景真的曾经存在过,也再也没人能那般对我——尽自己的一切努力,微弱地,微弱地对我——不仅只是对我,同时也在是对生命微弱地,微弱地,提出要求。 我和外婆都惊叹着那样的米饭,啧啧称奇。邻居们听说瘫痪了十几年的老外婆还能做饭,更是惊讶,都跑来看。都奇怪这饭是怎么焖的,火候怎么掌握的?为什么锅巴会这么完整、好看? 我常常想,她死后,这种焖米饭的奇特做法算是失传了,静静地,永远地……连同她一生的故事和情感。而后者一定是更为博大丰蕴的,如汪洋一般,如群山一般。当她瘫坐在竹椅上,接受我们的漠视,当她努力地,就着剁碎的咸菜一口一口吞咽着稀饭——她心中可有回忆?这回忆是否江河奔涌般浩浩荡荡? 因为老外婆始终待在家里,我们出门从来不用锁门的。我们很轻易地,一脚就跨到了外面,如鱼得水般进入阳光中,做各种事情。当我们回到家,家里的寂静是那样浓重黏窒,老外婆软软地靠在竹椅上,看着对面一米远空气中某点,目光在那一带涣散开去。她对面的木柜悄悄裂开细微的缝隙。很多年后这木柜突然松散开来,坍塌一地……我知道那是被老外婆看坏的,它忍受不了老外婆的毫无内容的注视,忍受不了这注视始终停止在它与老外婆之间的空气里,从未曾抵达过自己……老外婆死后,它又忍受不了从此之后再也没有这注视。 我们也忍受不了再也没有老外婆的注视——此生再无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