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音(2)  作者:严锋

好音(2) 作者:严锋

2017-11-18    11'58''

主播: 我是竹子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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介绍:
好 音(2) 作者:严锋 二 《王子复仇记》不是邱岳峰的杰作,那是一九五八年译的,他还不够成熟,演的也是小角色。《王子复仇记》是孙道临的杰作。孙道临在这部电影的配音中所达到的成就,可以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连他自己也没有能超越。孙道临配的哈姆雷特立刻就成了演艺界训练口音的标准教材,进而对全国人民从此以后的说话腔调产生了潜在的影响。这种影响到底有多大,只消听听宋世雄、孙正平、韩乔生这些体育评论员的口音就知道了。 孙道临不是上海电影译制厂的演员,只是临时借调来用一下,大概是上译厂觉得像《王子复仇记》那样的大片,他们自己有些吃不住劲了。好些著名演员都给译制片配过音,像张瑞芳配过《白痴》中的娜塔莎,舒绣文配过《安娜·卡列尼娜》中的安娜。 唱歌的技巧,有所谓头腔共鸣和胸腔共鸣。我想配音如果也有这样的划分的话,孙道临应该算是头腔共鸣派。他的发音位置高,音调高,当他的气息催发到极致的时候,有一种坚硬的金石之质,铮鏦(cong 一声)激越,荡人心魄。孙道临配的哈姆雷特,潇酒、俊逸、高贵而绝无媚俗气。在此基调上,各种情绪起伏上下,流转跌宕,令人耳不暇闻。从一出场的疑惑忧伤,到鬼魂告白后的悲悯激愤,装疯卖傻时的冷嘲热讽,海滨独白的浩瀚思虑,他都能拿捏火候,妙到毫颠,表现出惊人的节奏和情绪控制能力,其专业技巧和素养当世无人能及。 拿那段古往今来最有名的独白来说吧。开首是“活着,还是不活”的轻起,带一点怅然和迷惘。“去忍受那狂暴的命运那无情的摧残,还是挺身去反抗那无边的烦恼,把它扫一个干净”,在“干净”前有一个附点音符式的停顿,恰如思虑的节奏。“去死,去睡,就结束了”,速度渐慢,有一点恐惧,有一点向往……突然声音抬高:“也许会做梦”,恍如自己被惊醒,然后又放低语气:“唉,这就麻烦了”,马上又用第三者的声音冷静地旁白:“就这点儿顾虑使人受着终身的折磨……使那决心的本色蒙上了一层惨白的思虑的容颜”。万千思绪,起伏摇摆,正是哈姆雷特的绝妙写照。 孙道临的配音有一种强烈的音乐性。像哈姆雷特和母亲葛特鲁德的对话,从“别老拧你的手,快坐下来,让我拧拧你的心”开始,到“如果半老女人还要思春,那少女何必讲贞操呢”的一大段,有一个缓慢的渐强(crescendo)和渐快(accelerando)。到“一个耍无赖——的国王”,气势达于顶峰。孙道临嗓子有惊人爆发力,可他能放能收,挥洒自如,听他的配音,每每就像看一个伟大的足球运动员从自己的后场带球突破,一路斩关夺将,一直把球踢进对方的大门,用今天孩子们的话来说,那就是——“酷毙了”。 电影《王子复仇记》是以卞之琳的翻译为底本的,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吧,到今天《哈姆雷特》我就不愿意看其他任何人的译本了。 孙道临和邱岳峰在配音上哪个更伟大?这是个令人痛苦的问题,就像问巴赫和贝多芬哪个更伟大一样。邱岳峰技巧肯定不如孙道临,可是邱岳峰的很多魅力恰恰来自技巧之外。说孙道临的技巧有高度的专业性,又绝不是说他是唯技术派,恰恰相反,孙道临有无比强大的激情。 毕克也是我极喜欢的一代配音大师,功力深不可测。他也是从《追捕》开始为我们这一代所熟知。据说当年高仓建听了他配的杜丘以后,指明以后他的每一部电影的中国配音必须由毕克担当。毕克的低音沉郁浑厚,下潜极深,去唱男低音一定是把好手。正因为此,他特别适合那种沉稳果毅的男子硬汉形象——如果阿嘉莎·克莉斯蒂笔下的大胖侦探赫克尔·波洛也算“硬汉”的话。 我一直以为波洛,而非高仓建,是毕克配音生涯的最高峰。毕克把波洛的迟缓、慵懒、自负、傲慢、精明的性格气质发挥得淋漓尽致。一句“我,赫克尔·波洛……”便是名副其实的大高手派头,不是寻常人能达到的境界。片末波洛向大家剖析案情,长篇大论,高屋建瓴。气势如虹,堪称绝响。其间又讹诈赛蒙和杰基去做所谓的“印模试验”,一句“只是有点热乎乎的”说得极有味道,于紧张、恐怖和凄惨的气氛中加一丝幽默,犹如音乐中的临时变调。 如果波洛是毕克配音的顶峰,《尼罗河上的惨案》又何尝不是译制片配音的顶峰呢》从来没有任何一部译制片有过这么豪华的阵容:邱岳峰的雷兹上校,乔榛的赛蒙,李梓的林内特,刘广宁的杰基,丁建华的女仆,童自荣的马克思主义者,赵慎之的富孀,苏秀的黄色小说作家……每一名字在我们这代人听来都是如雷贯耳,在今天新的译制片中出现任何一个都会成为闪亮的卖点。现在呢,他们之间的大多数,都已经像《尼罗河上的惨案》里波洛的一句名言那样,“不见了,没有了,失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