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饮溪边月

鹿饮溪边月 文/小毛 第一章 盛温钰于三岁那年得到一头同她白色锦丝皱裙子相称的银溪鹿，与她一般高还未长出鹿角的通体雪白的神鹿，她第一次看见它澄澈的眼睛时就呆呆地伸出手想去触摸那一汪寒潭，然后抬头对冲她微笑的母亲说， “就叫他白湛吧”。 九州大陆之上千百年来无数人想拜入的修习通灵异术的门派——盛月宫，它的女主人，盛温钰的母亲，死于她五岁那年，她清楚地记得母亲死的时候手中紧紧攥着一方锦帕，右下角用金线绣了小小的一个昭字，她猜，那是她从未被提及的父亲的字。 母亲死后，盛月宫众人将五岁的盛温钰推上宫主之位，高高在上却注定孤独一世，服侍的人大有，可惜旁人对她不是忌惮就是可怜。 这十多年来一直陪在她身边的只有白湛这只鹿。没有人肯告诉她，为何长久以来作为盛月宫守护神兽的银溪鹿为何到她这就只剩了白湛，就连白湛自己也不肯说。 银溪鹿五岁便可化人，温钰母亲死后，他就时常化了人形伴她左右。 盛温钰对于白湛的看法，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就是：我把他当兄弟，他却拿我当儿子。母亲当初之所以给她起这么个名字，就是希望她能像男子一样担起整个盛月，可到了白湛这儿，她就成了温室里的花朵，吃饭怕她噎着喝水怕她呛着，除了上茅房没替她脱裤子以外，白湛几乎承包了她所有的生活起居。 这让她一度很忧心以后嫁人了要不要把白湛当做陪嫁小厮带过去，如果夫家不同意怎么办。 这时候白湛就会贴心地搂了她在怀里，就像她小时候摸他的头一样抚摸她的发顶，温和地说， “你看你这样丑，以后嫁不嫁得出去还是另说，何苦担心这些”。 温钰肯定是不饶他的，但是他总能在她发火的前一刻将方才的话说完。 “即便你真的嫁不出去了，我就一辈子给你洗衣做饭补衣裳，永远陪着你”。 白湛时常说这些话，导致温钰有很长一段时间认为他可能生错了性别，亦或是脑子坏了。因为在戏本子里，他应当说他要为自己打下江山万里，到时拉着她的手一起看山河永寂盛世繁华。 可是这个一心只想围着灶台转的少年大约没有打江山这样雄大的抱负，温钰很惆怅。 如果说对她百依百顺的白湛还有什么地方或是因为什么东西是忤逆她的，那就只有他常年揣在身上的水萤珠，这东西温钰第一次见到它就惦记至今，但是白湛说什么也不肯给她，如果她强行夺来，白湛就不再是往日温温软软任她欺负的小包子，而是冷着一张脸，最长可达一个月不理她，最后还得她乖乖把水萤珠双手奉上，还得讲一大通好话。 所以她十五岁生辰那天白湛亲手将水萤珠交到她手里的时候，她很惊讶于这个少年的悟性，居然这么差，等了他十二年才肯给自己。 温钰当着白湛的面从门中之人送的一众礼物中打开他的盒子，拿出珠子放在左眼前，面色凝重的白湛和自己之间隔了一层碧色，她调侃道， “你不是一直都不肯给我的吗，如今是怎么想通的”？ 白湛长久地看着她，面上看不出悲喜，很难得地没有立即接她的话，良久才对着一脸疑惑的温钰说了句， “对不起”。 第二章 然后温钰就没了知觉。 次日醒来，阖宫寻遍也不见白湛的身影，连同他昨日送自己的水萤珠，盛温钰突然有种异样的感觉涌上心头，白湛离开她本该生气的，但是现下她竟一点感觉都没有，甚至连出盛月宫找他的念头都打消了。 直到几日后有门人来报说白湛已然投了华莲教，这就很说不通了，好端端的白湛为何突然就投了别教，想来她盛月宫并无亏欠他什么，如今他既要与盛月作对，那也怪不得她不念旧情了。 “传令下去，盛月宫所有门人弟子同我讨伐华莲教，清理门户”！ 这是她头一次作为盛月宫的主人发号施令，要杀的居然是唯一一个陪了她十几年的人。 华莲教同盛月宫的渊源是从她母亲那一辈开始的，母亲又不许她多问，只说华莲教曾经派人盗取盛月的心法秘籍灵药神器，盗了回去又不肯用到正道上，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乃是江湖上一大邪教，盛月宫一直同华莲教势不两立，母亲只恨自己不能亲手灭掉邪教，因而嘱托她务必要替天下除此祸患，这么些年她一直都没有由头找华莲的事，如今正好借着清理门户的借口铲除这颗毒瘤。 待赶到华莲教所处微花谷，一众人已在门口等候多时了，盛温钰一眼就看到在人群中的白湛，眼神中竟没有一丝悔意。 她骑在马上拔剑指向白湛，他看到她来也自觉地拨开人群走出来， “白湛，盛月宫待你不薄，你为何要背叛盛月”！ 白湛走到她跟前，轻佻地看着她，食指和中指稳稳夹住她手中长剑，猩红着双眼凑近了说， “盛宫主不是一直想知道为何银溪鹿一族只剩了我一个吗？那我今天就让你知道个明白，因为早在十七年前银溪鹿一族就被你母亲杀光了”！ 盛温钰的父亲本不修习通灵之术，他仅仅是江湖上的一名侠客，多年前被仇家追杀误打误撞逃到了盛月宫的地盘，她母亲救了他，之后的故事自不必说，两人暗生情愫并成了婚有了孩子，可盛宫主万万没想到这个男人只是为了盗取盛月的秘籍和宝物，他在盛温钰还没出月的时候就偷了一众物什逃走了，这还不算，他将盛月的东西交给华莲教那个女人，直到这时候盛宫主才明白，这一切不过是华莲的一场计。 通灵之人不易育子，彼时她刚生下孩子，已然无力征讨华莲教，但是她恨，她恨不得亲手屠了那对狗男女，她恨自己守不住祖辈创下的基业，就这样被奸人恶意盗用。 于公于私，她都不能姑息养奸，于是她走了最极端的一条路。 盛月宫创立伊始，曾有一把名叫冰炼的神剑，当年平息争端之后，盛月宫众人怕此物落到奸佞之人手里，祸害天下，就将它封印，非通天神力不可破。所以与其说那数百头银溪鹿是盛月宫的守护神兽，不如说它们是为了守住冰炼。 彼时的盛宫主为了灭掉华莲教，选择祭出神器，可她用的祭品正是所有银溪鹿的性命，当时银溪一族的长老百般恳求她，她才肯答应留下一头银溪鹿延续血脉，不必说这只鹿就是白湛。 盛宫主后来如愿以偿地拿到冰炼，杀了那对狗男女，可惜华莲教众四散逃去，连带着盛月的那些秘籍也没能追回来，但是盛宫主重伤再无法乘胜追击，回宫之后没过几年就死了。 可是盛宫主千算万算她没算到背后使黑手的不止那个男人，还有为她而死的银溪鹿。银溪一族死前倾举族之力给盛宫主刚出世的女儿下了诅咒，她会于十五年后死去。 倘若教她当即就死，那盛宫主肯定会猜到是银溪一族所为，他们拼死保住的白湛肯定也活不成了，他们要替白湛争取这十五年的时间，这些年足够他长大自立，还有报仇。 银溪一族绝不能白死。 第三章 长老连同这个秘密一并交给白湛的，还有一颗水萤珠，生死关头可续命。可却能让人灭情绝爱。 但是白湛不会用这颗珠子，正如他不会眼睁睁看着温钰去死。银溪一族的诅咒自然非他不可破，此咒要的就是他一颗七窍玲珑心，他是神兽，没了心倒不至于即刻就死，但也活不长。 温钰是否喜欢他，他不知道，但是他喜欢她就够了，他不想让她知道自己捥了心给她，不想因为自己的死教她难过，所以他把续命的水萤珠一并给她服下，他的心和他的命，都于她十五岁生辰那天交给她。 其实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活不成了，银溪鹿心可救人，却不能续命，所以水萤珠必要用来替她续命的。从此无论她从前喜不喜欢他，今后都不会再喜欢他。 于是他干脆把事情做绝，背叛盛月，让她恨自己，这样即便是自己死了她也不会难过。 这些事，都是在一剑刺穿白湛空荡荡的胸膛后，盛温钰才知道的，彼时温热的鲜血洒到她脸上，正如他每次在她沉睡时偷偷摸她脸的温和，她蓦然觉得心里一空，那些她不知道的过往却全涌到脑子里，母亲，父亲，数百头银溪鹿被赶上祭坛，冰炼，华莲教，还有白湛。到最后剩下的唯有她初见他时，那双澄澈的眼睛。 水萤珠可使人灭情绝爱，可白湛不知道的是，此物最残忍之处便是服用之人亲手杀死所爱之人以后，就会破解。 盛温钰跪下来，将他抱在怀里，拼命捂住他不断涌出鲜血的胸口，那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所以她怎么做都是徒然。她觉得自己原本是心脏的位置疼的要命。这颗心，她不想要了，太疼了。 她毫无知觉似的举起右手刺穿皮肉伸到胸膛里，准确地抓住那颗跳动的滚烫的心，一把拽了出来。 白湛，生时我欠你一世喜乐，死后我欠你一生长情。盛温钰终究是负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