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伯父这一辈子_宋晓毅

堂伯父这一辈子_宋晓毅

2019-01-08    15'19''

主播: 秋水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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介绍:
堂伯父这一辈子 我的堂伯父,是一位地道的中国农民,他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日子过得很拮据。 自我记事儿起,我们都还住在一个大院子里,就是传统的那种老院子,坐北朝南,院落三间房宽,分南屋和上房,左右两边都是单坡瓦的厦房子,院子又窄又长,中间三处三层石头台阶,将院子前中后分成了三段。堂伯父他们家就住在最前面。三间土坯墙青瓦南屋,东边的一间开了个双扇大木门,并排两辆架子车就可以顺利通过,这样宽大的大门村里只有它,人们都叫它大车门,是全院五户人家出入的通道,西边的两间和紧挨着的五间矮小土坯厦房里,挤住着堂伯父一家六口。 堂伯父是个木匠,也会做铁匠活。他的那些家伙什如斧子、刨子、锯子、锥子、锤子、凳子及烧铁炉子等,大多时候都是摆在大车门的过道里。儿时放学归来路过,时常见他拉拉据据、叮叮咣咣地忙活。谁张开嘴让修理农具什么的,他都搁不到那儿,尤其是夜晚,找他钉镰、修犁、整耙、打镢头、制钉耙的人,络绎不绝,那些年月,山村还没有通电,灰暗的煤油灯下,堂伯父总是忙到很晚,才能打发人们离去。长大后,读路遥的《平凡的世界》,孙少安外出给队里的牛治病,夜不能归,晚上就在一个河南父子开的铁匠铺里落脚,我能想象出来的场景,就是堂伯父家的过堂铁匠铺,虽凌乱却温暖。去年春节期间,去山西司徒小镇欣赏“打铁花”,当那些真人真火真打铁的场景上演,火星四射,我才知道,年幼的我,曾无数次驻足观望过最原始的“打铁花”! 有一年春天,堂伯父上南山撅韭菜,归途乘摆渡过了洛河,在北岸的浅水滩里,竟然抓了一条七八寸长的鱼。回来后,他把鱼拾掇干净,炖成汤,捞净刺,让堂伯母擀了面,做了一小锅鱼汤面条。在西厦房里,小木墩儿面儿朝下搁在脚地上(所有样式的凳子,家乡人都叫墩儿),四条腿朝上,面条锅就稳稳当当地坐在了墩儿腿上,细白透亮的面条上面,还漂着一层翠绿的韭菜段。堂伯父召集来全院的孩子,他们家四个,我们姐弟两个,伯父家三个,还有大堂伯父家一个。可乐坏了这群馋猫样的孩子,大家挤着围蹲在锅的周围,只见锅边上,十个小孩十张口,十双眼睛锅里瞅,十只右手拿竹筷,夹着面条,你来我往,大快朵颐,风卷残云般地消灭掉了那锅面条。最后,堂伯父拿勺子盛了汤,挨个一人一口地喂我们喝,直到锅底朝天。现在想来,一年四季,都难见着油花、肉星、白面条的日子,一群如狼似虎的儿子,面对一小锅鱼汤面条,不知他的子女们受了多大委屈挨了多少训斥,堂伯父才能让全院的孩子们集体尝鲜开荤打牙祭。多年过去,再也没有吃到过那样好吃的面条。如今,常去光顾的“金椒鱼”、“咕噜鱼”、“鱼你在一起”,再怎么美味,怎比得过我堂伯父家的鱼汤面条? 有一件事,是听我妈说的。那年腊月,堂伯父去韩城街卖牛,天不亮就起来赶着牛出发了,三十多里地呢。卖完回来的路上,天早黑了,走过水沟庙那大长坡,到小皂角树(路标)那里,遇上了四个截路的家伙。独自面对从天而降的几位黑煞神,他自然吓得瑟瑟发抖,心想,棉袄里胸口揣着的564元钱,该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那几个家伙各持手电筒,几束强光一齐儿射向他,从上到下,从前到后,绕来晃去,照得他睁不开眼。只见他:穿着黑粗布的烂棉袄棉裤,外面连个罩面的衣服都没有套,袖头、胳膊肘、裤管口、膝盖等处,都咧着嘴儿,开着花儿,露着破棉絮。大概是几个人都觉着不会有什么油水,可大冷天寥地里冻了几小时,好不容易等来的猎物,又岂能白白放过?有人就问他:“干啥去了?咋真晚还在路上?”堂伯父哆哆嗦嗦地说:“该过年了,也没钱给娃子们买布做新衣裳,屋里有点花,想着背到水沟庙弹弹,拆洗一下旧棉袄,絮点新花,会暖和些。”又一个人问:“那你那花呢?咋没有背回来?”“才去挨不着,后来停电了,等到天黑也没来电,又冷又饿,我只好把花撇到弹花那儿,自己先回去吃点红薯垫垫肚子。”几番打量,几经盘问,截路的家伙们,贼心已死,放弃了强行搜身的暴行,吹着口哨四下散去。就这样,堂伯父保住了他的半个家业。 记得,那时上学的条件很艰苦,我上一二年级时,课桌是两摞砖支起的洋灰板,凳子都是自己带的,模样应有尽有,甚至短木桩子,村东那位“脓鼻涕”同学,带的还是三条腿树疙瘩,墩儿面锯的虽粗糙,坐着倒也稳当。升上三年级,村里停办初中,闲下来了一些旧桌子,于是,我们就鸟枪换炮,有了像模像样的课桌,但需要坐高凳子,还得自己带。可家里真找不来适合我用的凳子,情急之下,我就又哭又闹,惹恼了母亲,不仅招来一通训斥,还遭受了一顿皮肉之苦。许是动静太大,惊动了前院过道里做活的堂伯父,他听出了缘由,就掂着做木匠活常用的那个长方形高凳子,来到了我们跟前,说:“乖,不哭了,你看这个高墩儿,中不中?你拿去坐吧,我闲了再去后坡地疙堰上搜寻搜寻,刨着树疙瘩,够墩面材料的话,再做个新的……”一直到小学毕业,我坐的都是堂伯父给我的那凳子。 还记得,八岁那年春节,堂伯父曾给我两毛压岁钱,千叮咛万嘱托要我买些学习用品。于是,节后开学时,“土豪”一样的我,就同时拥有了一把绿色小刀、一块儿橡皮、一根不带橡皮的铅笔、二本作业本,还有一只梦寐以求的带哨“洋茄子(气球)”,可让一帮发小羡慕嫉妒恨了很长一段时间。 堂伯父半生行好事无数,好人却没有长命,四十来岁突发病亡。灵棚底下,孝子们就是我们这群吃鱼汤面条的十个孩子。虽然我们都还小,不会哭天喊地,却都个个泪流满面,一直把他送进墓地安葬。 堂伯父突然撒手西去,留下了不善言辞的堂伯母、三个墙头一样高的半大小子、一个比我小三岁体弱多病的女儿和一堆的家伙什。遗憾的是,堂伯父养家糊口的木匠和铁匠技艺,还没能传承到儿子们的手里,从此,孤儿寡母开始了举步维艰的生活。每年的夏秋冬三季,还好过些,虽然吃的大多是红薯面、玉米面和野菜团子,但毕竟还是有烧的有吃的,最难过的就是青黄不接的时候。有次放学归来,路过前院,见堂伯母在灶前烧火做饭,她左手拿着烧火棍,挑着带嫩芽的枣刺棵,右手拿着割草镰,在上面拢着点儿,双手合力,使劲儿地把枣刺棵塞进灶膛。烧带芽的枣刺棵,觉着稀罕,我就驻足观看,火没着起来时,黑烟直往外冒,她虽被呛得连声咳嗽眼泪直流,还不忘使劲地来来回回地推拉着风箱。火终于着起来了,黑烟逐渐消散,随着风箱的一推一拉,桔黄色的火苗也一伸一缩,时长时短,如巨大的舌头呼呼地舔着锅底。灶膛外面的枣刺棵,被慢慢地往里攒送着,外露的越来越短,在它们的末端断茬处,淡黄色的泡沫直往外冒,还吐着热气,呲呲作响。很快地,就可以看到热蒸汽顺着木锅盖的边缘及缝隙处四下溢出,袅袅升起,进而听到锅里的水发出咝咝地声音,响水声越来越大,最后,一锅水“咕嘟咕嘟”地沸腾起来,白色的水汽把木锅盖逼得上蹿下跳。堂伯母直腰起身,一边把淘好的半碗玉米糁倒进锅里,一边对我说:“可千万别摸这黄泡泡,那可热,能把手指头烫出泡。大火没湿柴,这都看见了吧。最怕的就是烧滚锅没啥下啊,前几天,你妈喊娃们去你家背了一布袋玉谷和一布袋红薯片,拨拨捡捡后,背到你爹的磨坊粉碎了一下,这才有啥吃了,要不,俺家可真断顿了,麦天都没法过,半大小子吃死老子,老话真没错说……”如果堂伯父天堂有知,该是怎样的老泪纵横? 再难的日子也会过去,堂伯父的子女们长大成人,相继成家,虽然都不算富裕,但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早就一去不复返了。 一晃二十年过去,堂伯母因食道癌医治无效离世,这对儿苦命的老夫妻却没有合葬。堂伯父当年葬的是新迁的坟茔地,一片村南开阔向阳地。大堂哥觉着父母理应合葬,但他的弟弟们却主张另选,新址定在村北阴坡荒草大深的地圪堰上。如果堂伯父地下有知,他该怎么想? 堂伯母去世还不到一年,大堂哥在矿上也突然离世,他才四十岁的年纪啊。经过父亲及家族德高望重人的说和,两个弟弟豁然明白,最终,老妻与老大儿的棺木,都团聚在了堂伯父的坟旁。 不思量,自难忘,有时也会这样想,人活着的时候,都是热热闹闹的群居,他年死了,灵魂的世界,是不是和烟火人间一样,也是苦乐年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