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尔古纳河右岸2·6     迟子建

额尔古纳河右岸2·6 迟子建

2024-02-29    15'09''

主播: 慎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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介绍:
也许是因为拉吉达太像父亲了,母亲很喜欢看拉吉达,看着他吃东西,看着他喝茶,看着他擦枪,看着他跟我开玩笑。她总是那么痴痴地看着,很知足的样 子。 可当我的肚子大了起来以后,她就不喜欢看拉吉达了,对他还表现出某种嫌恶。依芙琳说,达玛拉是把拉吉达当作了林克的幻影,当她发现拉吉达使我怀孕后,她感 觉是林克对她不忠了,所以才仇恨拉吉达。 我知道父亲与尼都萨满之间的恩怨,是在临产的时候。拉吉达帮我搭了一个产房,我们叫它“亚塔 珠”,男人是绝对不能进亚塔珠的。女人呢,也很忌讳帮别人 助产,据说那样会使自己的丈夫早死。当阵痛把我搅得发出野兽一样的嚎叫的时候,依芙琳来了。依芙琳为了安抚我,给我讲了两个神话故事。她以为那美妙的故事 会减轻我的痛苦,谁料它起的是相反的作用。我大叫着,说那都是骗人的鬼话!我完全被疼痛折磨得丧失了理智。依芙琳见状,就没有好气地对我说,那我就给你讲 一个真实的故事吧,这可不是骗人的故事,你听了这个故事,可不要再叫了! 依芙琳一开始讲述,我就停止了嚎叫,因为那是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故事,而且故事的主角是林克、达玛拉和尼都萨满,我完全被它吸引住了。 那还是一个疼痛的故事,它使我忘却了自己的疼痛。当我听完它的时候,维克特平安降生了,他的哭声为这个故事划上了一个句号。 我的祖父在世的时候,有一年夏天,他带着氏族的人搬迁,走到约谷斯根河畔的时候,与另一个氏族的人相遇了,他们也在搬迁。于是两个不同氏族的人停了下 来,开始了三天三夜的聚会和狂欢。大家打来野兽,围着篝火喝酒吃肉,唱歌跳舞。林克和尼都萨满就是在那里与达玛拉相识的。依芙琳说,达玛拉是那个氏族中最 爱跳舞的姑娘,她穿着一条灰布长裙,能从黄昏跳到深夜,从深夜又跳到黎明。她那欢蹦乱跳的样子格外讨人喜欢,林克和尼都萨满都喜欢上了她。他们几乎是同时 跟我的祖父说,他们喜欢那个叫达玛拉的姑娘,要娶她为妻。祖父为难了,他没有想到自己的两个儿子爱上的是同一个姑娘。祖父把这事悄悄说与达玛拉的父亲,想 让他问问自己的女儿,她相中了哪一个?如果她一个也没看上的话,事情就好办了。谁知这个爱跳舞的姑娘跟她的父亲说,这两个小伙子都不错,胖的看上去温和、 忠厚;瘦的看上去精明、开朗,她跟哪一个都行。这让达玛拉的父亲和我的祖父都犯了难。她自己却不犯难,她把林克和尼都萨满的魂儿都勾出来了,而她自己却稳着神,依然跳她的舞,每跳完一曲还要甜甜地冲别人笑一笑。 祖父最后想出了一个主意。他把林克和尼都萨满都叫来,先对他们说,你们都是我可爱的儿子,既然你们看上的姑娘是同一个,这个姑娘又说你们谁都可以做她的新郎,那么你们当中必须有一个人要做出让步。他先问尼都萨满,你愿意让达玛拉跟林克在一起吗?尼都萨满摇了摇头,说,除非是雷电化作绳索,把达玛拉捆到林克面前,否则我不会答应的。祖父又问林克,你愿意达玛拉被你哥哥娶走吗?林克说,除非这世界洪水滔滔,洪流卷走了我,而把达玛拉和哥哥冲到一个岛上,否则我不会答应的。祖父就说,那好吧,我求了天了,天让你们用自己的箭来说话。 那时正值雨季,森林中有一种生长在树上的白色蘑菇,会在这时 节出现,我们叫它“猴头”。它有拳头那么大,毛茸茸的。如果把猴头蘑和山鸡炖在一起,再嘴 刁的人也会赞叹它的鲜美。猴头蘑生长在柞树上,它是一种有趣的蘑菇,一般是孪生的,如果你在一棵树上发现了它,那么在这棵树附近,往往有另外一个与它相对着。 祖父就在约谷斯根河畔的森林中找到了两个相对着的猴头蘑,让林克和尼都萨满比试箭术。也就是说,谁射中了猴头蘑,谁就娶达玛拉。如果双方都射中,再找下一对猴头蘑做靶子,总之是要决出胜负。依芙琳说,那两棵生长着猴头蘑的柞树在一条线上,相距一个希楞柱那么长的距离,看上去像是一对兄弟。林克和尼都萨满带着弓箭来到那两棵树前的时候,两个乌力楞的人都跑来看。不过达玛拉没来,她穿着裙子,一个人在河畔跳舞。他们年轻的时候,都是射箭的好手。那两只猴头蘑被阳光照得莹白明亮、晶莹剔透的,就像树上长出的耳朵。当林克和尼都萨满在祖父的一声喝令下,同时将箭射出的时候,依芙琳说她捂上了眼睛。只听得两声“刷刷”的声响,像两股风吹过,那是两支离弦之箭发出的行走的声音,不过那声音瞬间就发生了变化,“刷刷”声分裂出了“嚓——”和“笃——”的两种声响后,消失了。周围寂静极了。依芙琳说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林克面对的猴头蘑上穿着箭,而尼都萨满则把箭射偏了,它扎在树身上,那上面的猴头蘑完好无损。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林克赢得了达玛拉。从那以后,尼都萨满无论是射箭还是打枪,很少有准的时候,其实在此之前,他是个出色的射手。 依芙琳说,她一直怀疑 尼都萨满是故意让着林克的。因为尼都萨满看着他那支失败的箭时,目光是那么的镇定。但我不这么想,既然他跟祖父表示了他不能放弃达玛拉,并且同意与林克用箭一决胜负,他一定会竭尽全力的。如果他改变了主意,一定是在最后的时刻。也许他不忍心看到林克失望的目光吧。 当大家把林克赢得了达玛拉的消息报告给她本人时,达玛拉正坐在河岸上,用掌心兜着两只黑蚂蚁,看它们角斗。她知道自己即将成为林克的新娘时,她站了起来,扔掉蚂蚁,拍了拍裙子,笑了。她的笑容使大家相信她在心底是想嫁给林克的。 第 二年给驯鹿锯茸的季节,林克把达玛拉娶到我们乌力楞。达玛拉带来了一团火和十五只驯鹿。他们成亲的时刻,尼都萨满用刀子划破了手指,人们眼见鲜血一滴滴地流下来,依芙琳要给他取鹿食草止血的时候,被尼都萨满制止了。只见他竖起滴血的手指,放在嘴前吹了吹,那血竟奇迹般地止住了。 很久以前,有个猎人在森林中遇见一只鹿,他射了两箭,都没有击中要害。那鹿流着血,边走边逃。猎人就循着血迹追踪它。想着它已受重伤,血流尽了,自然 也就走不动了。然而追着追着,猎人发现血迹消失了,鹿顺利地逃脱了。原来这是只神鹿,它边逃边用身下的草为自己治疗伤口。猎人采到了那种能止血的草,它就是“鹿食草”。依芙琳说,当大家看到尼都萨满不用鹿食草,而是用自己的气息止住血的时候,比看到血本身还惊恐。 依芙琳说,从那以后,尼都 萨满的行为越来越异于常人。他几天几夜不吃不喝,却仍能精力充沛地走上一天的路。他光着脚踏过荆棘丛的时候,脚却没有一点划伤,连个刺都不会扎上。有一天,他在河岸被一块石头绊了脚,气得冲它踢了一脚,谁知这块巨石竟然像鸟一样飞了起来,一路奔向河水,“咚——”地一声沉入水底。大家从这超乎寻常的力量上,知道他要做萨满了。 那时我们氏族的萨满去世已经三年了,新萨满还没有诞生。一般来说,新萨满会在旧萨满去世的第三年产生。他一定是本氏族的人,但他产生在哪一个乌力楞, 却是不确定的。没想到,我的额格都阿玛成了一名萨满。依芙琳说当人们把置办好的神衣、神帽、神鼓、神裙等跳神用的法具捧给额格都阿玛的时候,他足足哭了一天一夜,哭得营地周围的鸟儿都飞走了。后来另一个氏族的萨满来我们乌力楞,为尼都萨满主持任萨满的仪式,他们跳了三天的神。我的祖父就在他们跳神的时刻死去了。 维克特降生了,尼都萨满的新形象也在我心中诞生了。我开始同情他和达玛拉。我想命运已经把他自己射偏的那支箭又还给了他,他完全有权利让它成为幸福之箭。我不再反感达玛拉展开那条羽毛裙子,不再反感尼都萨满在搬迁途中跟在母亲身后。但他得到的,也永远是她的背影。如果说闪电化成了利箭,带走了林克,那么尼都萨满得到的那支箭,因为附着氏族那陈旧的规矩,已经锈迹斑斑,面对这样的一支箭,达玛拉和尼都萨满的枯萎和疯癫就是自然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