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尔古纳河右岸(2·8)迟子建

额尔古纳河右岸(2·8)迟子建

2024-03-13    23'02''

主播: 慎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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介绍:
达玛拉去世后,尼都萨满更懒得搭理日常生活了。什么时候狩猎,什么时候给驯鹿锯茸,什么时候搬迁,他都不闻不问的。他消瘦得越来越快。大家觉得他已不适合做族长了,就推举拉吉达为新族长。 拉吉达当了族长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乌力楞这个大家庭分化成几个小家庭,大家虽然还一起出猎,但猎物运回营地后,除了皮毛、鹿茸、熊胆等归乌力楞所有,拿它们换取我们需要的日常生活用品外,兽肉要以各家的人数为主,平均分配下去。这就意味着,不到节日的时候,人们不再聚集在一起吃饭,而是各吃各的。 最拥护这个决定的是鲁尼。我明白,他不想再听到依芙琳当着众人的面三天两头地讥讽天真烂漫的妮浩;更不想看到金得看待妮浩的那种贪馋而仇恨的目光。依芙琳对此坚决反对,他说拉吉达这样做是没有人性的,是在搞分裂,说伊万和尼都萨满是这世界上最孤独的人了,如果他们连和大家坐在一起吃东西的机会都没有了,他们跟谁说话去?难道让尼都萨满每天只跟玛鲁神说话,让伊万每天只跟驯鹿说话?我很清楚,依芙琳这是借尼都萨满和伊万的孤独来诉说她自己的孤独,她是不喜欢和坤得、金得坐在一起吃饭。她常常流露出对他们父子的嫌恶。但我并不清楚这嫌恶的根源在哪里。我去询问玛利亚,她帮我解开了这个谜团。 玛利亚说,坤得原来是一个英气勃勃的人,有一年他到阿巴河边的集市上交换猎品,爱上了一个蒙族姑娘,可坤得的父亲不同意,因为他和我的祖父已经为坤得 和依芙琳定下了婚事。坤得迫不得已娶了依芙琳后,整天灰心丧气的。依芙琳最看不起精神萎靡的男人,她常常数落坤得,把他说得一无是处。坤得的父亲很反感, 有一次就对依芙琳说,我要是知道你这么对待坤得,我不如让他退了婚,把蒙族姑娘娶回来!依芙琳这才明白坤得为什么在她面前总是没精打采的。性情好强的依芙 琳气坏了,一怒之下跑回我们乌力楞,发誓再不回到坤得那里,那时她已怀有身孕。坤得受父亲的指令,几次来请她回去,都被她骂了回去。依芙琳生下了金得后, 想到孩子不能没有父亲,就接受了坤得,不过她提出让他到我们乌力楞来。到了我们乌力楞的坤得从此过着低眉顺眼的日子,依芙琳稍有不快,就会拿他出气。坤得 为着金得,一直忍气吞声着。但是谁也没有想到依芙琳为了惩罚坤得,从来不和他睡在一起。玛利亚说,有一次坤得和哈谢出去打猎,坤得喝多了酒,哭着告诉哈 谢,说他活得根本就不像个男人,自从来到我们乌力楞,依芙琳没有接受过一次他的求欢,说是为他生下一个孽种已经足够了。玛利亚觉得依芙琳这样做太过分,就 私下劝慰了她几句,谁知依芙琳大发雷霆,她说她依芙琳永远不跟不喜欢她的入睡觉,她一想到在暗夜中,坤得可能会把她当作别人,就觉得恶心。玛利亚说,坤得 年轻的时候就像一棵碧绿的汁液浓郁的青草,到了依芙琳手里,经过她天长日久的揉搓,已经成了一棵干枯的草了。我这才明白,依芙琳为什么会对别人的幸福和真 情流露出某种嫉妒和鄙视。我同情坤得,但也同情依芙琳,因为他们跟尼都萨满和达玛拉一样,都是为爱而受苦的人。 我跟拉吉达说,既然依芙琳有难言之隐,尼都萨满和伊万又确实很孤独,大家还是像过去一样,坐在一起吃饭吧。拉吉达对我说,你让孤独的人和欢乐的人坐在 一起,他们会觉得更加的孤独,还不如让他们单独呆着,那样还有美好的回忆陪伴着他们。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女人能像娜杰什卡和达玛拉那样,牢牢地占 据伊万和尼都萨满的心。至于依芙琳,既然她嫌恶坤得,而他们又必须生活在一起,消除他们之间隔阂的唯一办法,是让他们更多地单独呆在一块。拉吉达说,两个 人日久天长地坐在一起,会越坐越衰老。他们互相望着衰老的脸,心也就会软了。 于是,新族长的决定就在依芙琳的咒骂和抗议声中执行了。依芙琳时常在晚饭时,在营地生起一团篝火,独自坐在那里吃东西。有的时候还对惦记她手中食物 的、盘旋着的乌鸦破口大骂着。谁都知道,她骂乌鸦,就是在骂拉吉达。拉吉达并不在意,他说时间久了,依芙琳觉得这样做是没趣的,也就会和坤得、金得坐在一 起了。果然,雪花到来的时候,依芙琳不再在营地生篝火了,她开始学会在自己的希楞柱里,围着火塘吃饭。不过她对拉吉达仍然心怀不满,老是挑剔他,不是说分 配给她家的肉量少了,就是说肉里的骨头太多了。拉吉达不分辩什么,他下次分配猎物的时候,就把依芙琳叫去,让她先挑。开始时依芙琳总是理直气壮地拿最好的 部位的肉,几次之后,她发现拉吉达总是把最次的肉留给自己,就不好意思了,从此不再挑肥拣瘦的。 那年的夏天到冬天,图卢科夫一直没有来我们的营地。我们的面粉已经短缺了。拉吉达正准备和哈谢到珠尔干去交换食品的时候,营地来了一个骑着三河马的矮 胖的汉人,他叫许财发,山东人,在珠尔干开了两家商铺,看上去面目和善。他与拉吉达的大哥相熟,特意进山来为他送东西。拉吉达的哥哥惦记着弟弟,就分了一 些面粉、食盐和酒,让许财发送到我们乌力楞。他告诉我们,在原来的珠尔干,也就是现在的乌启罗夫,日本人成立了“满洲畜产株式会社”,以后交换猎品,都要 去那里。不过日本人很能克扣人,以灰鼠皮为例,一张灰鼠皮只能换一盒火柴,三张灰鼠皮换一个弹壳,六张灰鼠皮换一瓶酒,七张灰鼠皮只换一小盒茶叶。很多安 达看生意没法做了,该溜的都溜了。 依芙琳说,这日本人比图卢科夫还黑心? 许财发知道图卢科夫,他说,图卢科夫已经回苏联去了,黑心人遇见黑心人,留下的只能是更黑心的人! 我惦记着罗林斯基,就跟许财发打听他。许财发说,罗林斯基是个好人啊,不过他命不好!他这些年恋上了酒,去年冬天,他从扎兰屯往乌启罗夫运一批货物,与狼遭遇,马受了惊,一路狂奔,货物没事,他倒是活活被马给拖死了。 依芙琳“哼”了一声,说,货物当然会没事了,货物本来就是死东西! 许财发说,他们以后也不敢贸然进山来送货了,如果被日本人知道,恐怕没什么好果子吃。他卸下货物后,只喝了几口酒,吃了两块肉,就下山了。拉吉达送了他一些灰鼠皮和狍皮。 许财发走后不久,一个下雪的日子,三个骑马的人来了。一个是日本人,叫吉田,是个上尉;一个是日本人的翻译,是个汉人,叫王录;还有一个叫路德的鄂温 克猎民,是他们的向导。那是我第一次听人讲日本话,那叽哩哇啦的声音听起来就像人短着舌头在说话,不仅我被逗笑了,小达西和维克特也跟着笑了。吉田见我们 笑,皱起眉头,很不高兴的样子。王录是个好心人,他见吉田对我们的嘲笑表现出敌意,就编瞎话对吉田说,鄂温克猎民喜欢一个人的讲话时,就会对他发出笑声。 吉田的眉头就舒展开了。吉田说,前年的时候,大部分猎民被召到山下,开了会,重新选了自己的部族长。你们是被遗落的。不过我们不会忘记你们,我们来了,你 们就会过上幸福的生活。他说苏联人都是坏人,以后不许和他们打交道,日本人才是你们最可信赖的朋友。知道他听不懂我们的话,所以王录一翻译完吉田的话,依 芙琳就说,狼要吃兔子的时候,总要说兔子是漂亮的!哈谢也说,是我们的朋友的话,一张灰鼠皮为什么只换一盒火柴,罗林斯基起码能给我们五盒!拉吉达说,这 些日本人带来的看来只是锅,他们等着我们的肉下锅呢!鲁尼说,他们的舌头那么短,我看吃肉也不那么容易!鲁尼的话让大家笑起来。但一直垂着头的伊万却没有 笑,他失神地看着自己的那双大手,就像看着两个生锈的铁具,一脸的茫然。吉田见翻译和向导也跟着笑了,以为是在赞同他的话,也跟着笑了。 黑夜降临了,尼都萨满敲起神鼓,开始跳舞了。我们蜷缩在希楞柱的四周,为他担忧着。自从驯鹿的瘟疫事件发生后,我们对他的法力都产生了怀疑。他时而仰 天大笑着,时而低头沉吟。当他靠近火塘时,我看到了他腰间吊着的烟口袋,那是母亲为他缝制的。他不像平日看上去那么老迈,他的腰奇迹般地直起来了,他使神 鼓发出激越的鼓点,他的双足也是那么的轻灵,我很难相信,一个人在舞蹈中会变成另外一种姿态。他看上去是那么的充满活力,就像我年幼的时候看到的尼都萨 满。 那时我正怀着安道尔,还不到临产的日子,但我心惊肉跳地看尼都萨满跳了一阵神后,开始觉得肚子一阵一阵地绞痛。我的手心和额头频频出汗,我把手伸向拉 吉达,他以为那汗是被吓出来的,就在我的耳朵旁悄悄吻了一下,安抚我。就这样,我忍着剧痛,看完了尼都萨满跳神。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与母亲在鲁尼婚礼上的 舞蹈一样,那也是尼都萨满最后一次的舞蹈。舞蹈停止的时候,吉田凑近火塘,把他的腿撩起,这时我们听到了他发出的怪叫声,因为他腿上的伤痕真的不见了!那 伤痕刚才还像一朵鲜艳的花,可如今它却凋零在尼都萨满制造的风中。 我们跟在尼都萨满身后,走出希楞柱,去看马。在星光映照的雪地上,在营地的松林中,我们只看到两匹伫立的马,吉田的那匹战马,已经倒在地上,没有一丝 气息。这匹战马让我想起我开始有记忆的那个时刻,倒在夏日营地的那只灰色的驯鹿仔。吉田抚摩着那匹死去的、身上没有一道伤痕的战马,冲尼都萨满叽哩哇啦地 大叫着。王录说,吉田说的是,神人,神人,我们需要你!神人神人,你跟着我走,为日本效力吧! 尼都萨满咳嗽了几声,返身离开我们。他的腰又佝偻起来了。他边走边扔着东西,先是鼓槌,然后是神鼓,接着是神衣、神裙。神衣上缀着许多金属的图腾,所 以它们落在雪地的时候,发出“嚓嚓”的声响。除了妮浩,我们都围聚在死去的战马身边,就像守着一块从天而降的巨石,呆呆地看着尼都萨满的背影,谁也没有起 身。我们看着他在前面扔东西,而妮浩慢慢地跟在他身后拾捡着。尼都萨满扔一件,她就拾起一件。当他的身体上已没有一件法器和神衣的时候,他倒在了地上。 就在那个夜晚,因为来不及搭建一座专为生产的亚塔珠,我来到尼都萨满的希楞柱里,生下了安道尔。我知道,尼都萨满走了,可我们的玛鲁神还在,神会帮我 渡过早产的难关的。我没有让依芙琳留在身边,在尼都萨满住过的希楞柱里,我觉得光明和勇气就像我的双腿一样,支撑着我。当安道尔啼哭着来到这个冰雪世界 时,我从希楞柱的尖顶看见了一颗很亮的发出蓝光的星星,我相信,那是尼都萨满发出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