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水流觞|暮色正涉水而来(三)

曲水流觞|暮色正涉水而来(三)

2016-04-02    17'58''

主播: SISU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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介绍:
暮色正涉水而来(三) 翁秋萍 我不是一个喜欢到处旅游的人,对三山五岳也并没有兴趣。每到一个陌生的城市,我只喜欢到它的腹地,看看这个地方的人们是怎么生活的。2006年七月,我去了成都。成都的夏天很热,到了傍晚时分,江边全是纳凉的人们。暮色慢慢越过锦江,笼罩了锦官城的时候,几乎在每一盏路灯之下,都支起麻将桌。成都人穿着裤头背心,趿拉着拖鞋,摇着蒲扇,围着桌子喝茶,抽烟;他们借着路灯光打麻将,或操着唱歌一样的成都方言聊家长里短。成都当地人管这样的生活叫,安逸。 我去了锦里,锦里隔壁是武侯祠。杜甫诗里那些高大森森的柏树依然笔直如盖,那些映绿了台阶的青草年年碧绿,树上的鸟还在唱歌给它自己听。“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我不是英雄,所以没有流泪;我也没有进去。那天我自己都很奇怪,那么远去了成都,为何我不想进武侯祠去看看? 杜甫草堂我倒是去了。去的路上,我背了《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给自己听。 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 茅飞渡江洒江郊,高者挂罥长林梢, 下者飘转沉塘坳。 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忍能对面为盗贼, 公然抱茅入竹去。 唇焦口燥呼不得,归来倚杖自叹息。 俄顷风定云墨色,秋天漠漠向昏黑。 布衾多年冷似铁,娇儿恶卧踏里裂。 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 自经丧乱少睡眠,长夜沾湿何由彻?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风雨不动安如山! 呜呼! 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 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 公元759年,杜甫辞去华州的职务,流落秦州一段时日之后,几经辗转,来到了成都。761年春天的浣花溪,让战乱中颠沛数年的杜甫留恋不已,在故交严武的帮助下,杜甫在浣花溪畔盖了一座茅屋,暂时在成都安顿了下来。 无论浣花溪有多美,靠人接济的生活总是困顿而窘迫的。这个秋天,浣花溪边刮起了大风,屋顶上的茅草被风吹得四下飘落;那天晚上,大雨接踵而至。杜甫在这个寒冷,潮湿,黑暗,漫长的秋夜,在秋夜无处可以躲藏的雨水中,彻夜无法入眠,他写下了这首《茅屋为秋风所破歌》。这首诗的最后几句,一千多年里深深感动了,所有读诗的人。 我一直相信人性不可超越,所以我很难想象一个人在自家破漏的茅屋里,又冷又饿,他想到的居然会是“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就像我无法理解在精神黑暗深渊里的杜甫为何不需要救赎,我始终想不明白的是,“吾庐独破”而满足于广厦大庇天下寒士,会是怎样的宽阔胸怀和悲悯情怀?我只能把我所有的不理解归结为,杜甫不是一个普通的人,他是圣人。 儒家精神要求的君子人格和君子道德所达到的最高境界就是圣人,圣人就是知行完备,才德尽全的人。《孔子家语》中,孔子认为“圣人把天道拓展入自己的性情,内心光明如日月,如神明般在冥冥之中化育众生,凡夫俗子永远不能明白他的品德有多么崇高伟大,即使了解一点,也无法真正明白他精神的边际到底在哪里。达到这种境界的人才是圣人。” 于我这般的凡夫俗子而言,圣人就是有限世界里的无限存在。所以我无法明白圣人杜甫的崇高和伟大,无法触摸他精神的脉搏和边际。不过,即使凡俗如我,也还是会在读杜诗时,感受到他的仁慈和悲悯。 又呈吴郎 堂前扑枣任西邻,无食无儿一妇人。 不为困穷宁有此?只缘恐惧转须亲。 即防远客虽多事,便插疏篱却甚真。 已诉征求贫到骨,正思戎马泪盈巾。 杜甫搬家,把旧居让给了一位吴姓亲属。他很牵挂惦念原来住在隔壁那个无儿无女的老妇人,就写了这首诗拜托亲属,如果老妇人来打枣千万不要驱赶她,也不要在枣树周围插上篱笆。杜甫说,如果不是穷困不得已,她也不会做这样的事情。然后,他就想起那些在沉重赋税和连年战乱灾祸中挣扎的人民,杜甫不由地感叹泣涕。在《三吏》《三别》这些最有代表性的诗作里,杜甫都是这样越过自己的寒冷饥饿,悲悯别人的困穷,叹息全天下人的不幸。 这就是杜甫和李白的不同。李白习惯于把个人际遇上升到人生的悲剧性,他像一个哲学家那样感叹人生感怀生命。杜甫则习惯于把一己的不幸横向联系到社会,像一个政治评论家,记录苦难唏嘘苦难。所以,当儒家的精神道路受阻不通的时候,李白会转身,骑上他的白鹿,去做他的谪仙人,去找他的开心颜。杜甫则在成都那个意味深长的秋天,在那个秋天那场意味深长的大雨里,幻想天下所有寒士的欢颜。酩酊大醉,洒脱飘逸而去的那个,叫诗仙;在大雨里饥寒交迫不忘忧国忧民的这个,是诗圣。 诗圣杜甫,就是在诗歌和诗人的世界里,儒家精神认同的人格和道德的至高无上者。通常情况下,对人格和道德的检验必须在苦难的境地中方能最有效地进行,而被检验的君子,只有超越忘却自己的苦难,并且为他人的苦难做出牺牲,方可通过这个检验,被称为“圣人”。古今中外,但凡和“圣”沾点边的,莫不如此。 圣母玛利亚,几乎在所有的油画上都眼含仁慈和悲伤,因为她即将献出她的孩子来赎世人的罪。圣雄甘地,永远是裹着一道腰缠布,素食,默想,禁欲,过着苦行僧的生活,带领他的人民走向独立。 杜甫的精神导师孔丘,是所有中国人心里的至圣。孔丘幼年丧父,少年丧母,晚年丧子。空有治世之道,而无用武之地,一生困顿。在匡国被围殴,在郑国迷途,在陈国差点被饿死,多少次“累累若丧家之犬”。这个自己都笑话自己是丧家狗的孔丘,在源头上影响了中国知识阶层性格的形成,影响了三千年的中国文化。他给中国最初的知识阶层贯注了一种理想主义的精神,要求儒家的每一个“士”都能超越个体的苦难和利益的得失,发展为对整个社会的深厚关怀;这就是:士志于道。 然而,在这条道上能够顺利走下去,能够不遭遇现实和理想的冲突,不遭遇信念断裂精神危机的知识分子是没有的。中国的知识分子,一边在“圣人”绝对表率的暗示和带领之下,以道德和人格的成圣标准严格要求自己;一边又不得不面对精神深渊的虚无黑暗。 陀思妥耶夫斯基说,人总得有条出路。是的,人总得有条出路啊。所以老庄在孔丘开辟的大道边他踏出了一条小径。这条小路边,有竹梅兰菊,有怪石嶙峋,通往南山,通往名山大川,通往青楼,通往天涯海角。除了杜甫和他的精神导师在深渊苦苦坚持,成了“诗圣”和“孔圣人”,其他的诗人,纷纷出逃,沿着自己选择的出路,飘然远去。 在成都游荡的那几天,我意犹未尽地逛了琴台路,春熙路,锦里街。我无比羡慕地看着在江边打麻将,在茶馆里摆龙门阵的成都人,下定决心要过像他们这样安逸逍遥的日子。那个瞬间,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我会在杜甫草堂心不在焉迷了路,为什么我根本就不想进武侯祠。 不管是杜甫忧国忧民的悲悯还是诸葛亮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忠诚,对我来说都过于沉重和辛苦了。我很自觉地把自己和这种高尚伟大的情怀,艰难苦恨的生活划开界限。我根本不想,也不能像杜甫那样在深渊里独自坚守,我还是比较适合那种无所事事,不费脑子,安逸舒适的日子。从成都回来后,我开始了每天逛淘宝,打小球,轻易不动脑子的安逸生活。我过了很长时间这样的日子,以为这就是我的出路,以为这就是我对自己的拯救。 但事实上每一个认定自己需要被救赎的人都知道:陶渊明的南山养不活他的一家,李白由始至终不过是一个和自己说谎的孩子,姐姐们根本不可能填补柳永的孤独;即使是走到天涯海角的苏东坡,也会觉出人生如梦的荒唐。不管是在深渊里坚守的圣人,还是成不了圣人,从小径上出逃的诗人,还是天天打小球我这样的凡俗之人和锦江边上打麻将的人们,我们都无法回避生命的本质,无法逃避世界的本相。生命的本质和世界的本相就是破碎和荒诞,痛苦和无聊。我们谁也无法逃避在这样的暗夜和空虚里,追问终极的意义,追寻终极的价值。 那个黄昏,我在占地三百亩的杜甫草堂迷了路,暮色慢慢地越过浣花溪而来,我在涉水而来格外浓黑的暮色里茫然惊慌不已。那时我在想,我一定要在天黑之前找到出去的路。 如果有一天,人生浓黑的暮色涉水而来,生铁的光,爱人的光,阳光统统都熄灭。深渊的暗夜和空虚之中的我和你,究竟要靠什么来拯救?究竟有没有一点光会照亮心和夜的黑?照亮那个找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