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龙头
我每天都提着
一红一蓝两个塑料桶
到村口路边那眼
用塑料管引出来的山泉
打水,每次打完水
我总是习惯性地
想顺手关掉
那个并不存在的
水龙头。
泥壶蜂
最近,在通往阳台的门边墙上,
一只泥壶蜂做了一个巢。
由于要回香港两三天,
所以我窗户都关牢了,
但筑巢蜂出入的阳台门
我决定不关:它显然不知道
有人可以左右它的命运,
还每天观察它的动向。
就像人,也有更高的存在
左右他们的命运,只是
有些人相信,有些人不相信,
但不管相不相信,都没人
可以证明。就说蜂跟我吧,
我们已打过照面,但它
显然不把我当一回事,
我知道我可以左右它的命运,
但它不仅可以不相信我能这样,
而且还可以证明我不能这样,
因为我确实不想这样,
也不想证明我能这样。
海味店口
在赤日炎炎的小街上,当那个汗珠滚动的美妇人
走近一家海味店口挑海味,男人们都失落了:
当他们失落的时候,当他们失落的心情
想找个地方靠一靠,他们都不自觉地把目光
投向对面满山坡的阳光──那个从各方面看
都是最正当的地方:仁慈、明凈、高高在上。
余光
十多年前他曾在同一个乐团,在同一个位置,演奏同一支马勒。
十多年了而他完全没变,除了现在抱着小提琴的样子更像一个爷爷了,一个贴着孙儿的脸蛋,看上去好像也跟着孙儿在阳光中半睡或养神的爷爷。
他跟他那些只在两个小时演奏期间才释放他们凝聚的生命之光,然后各自散去,疲倦或寂寞,回到各自生命里的同事们不一样。
他已没有自己可以回去的生命。他已全部是光。余光。
小花
现在我像从四十六楼窗口俯视十几楼窗外飘扬的花格子衬衫那样俯视我的青春。俯视她,小花。
她大我两三岁,帮她哥哥打理他承包的一个制衣厂部门。她抽烟,少见的。她脸上有粉刺,电蓬乱的头发,皮肤非常白,牙齿也非常白,身材非常纤长,用现在的眼光看很性感。
用现在的眼光看她像个艺术家。我会爱上她。
但那时我已在梦想着一个我还要爬二三十层楼梯才会遇上的女人。她的温柔和善意我拒绝理解,我甚至把她的名字和她的粉刺牢牢联系在一起。
那时我拒绝理解一切,无论是路边草,街边树,还是飞鸟和白云。
没见过她生气,回忆中只见她软声细语,美目转动。用现在的眼光看她真是楚楚动人。就像我现在看路边草,街边树,还有飞鸟和白云。
桑丘睡眠颂
你这比大地表面上的一切生物
都要快乐的人啊,你这既不羡慕
也不被羡慕的人啊,睡吧,
带着你灵魂的安宁睡吧,
就连神明也舍不得不多看你一眼,
就连恶魔也觉得如果这时候打扰你
也未免太没道德了。睡吧,
我再说一遍,而我将说一百遍,
睡吧:因为没有对某个美人的嫉妒
使你永远合不上眼,没有还债的焦虑
使你辗转反侧,也没有明天必须做的事情,
譬如为自己为家人的生计,
使你隐隐不安。在这人类思想的黑罩里,
没有恐惧和希望,没有忧烦和向往,
在这均衡的天平上,牧羊人和国王一样地轻,
愚人与智者一样地重,野心和抱负
早已在你呼吸中消散,世界的虚荣
也早已抛诸你脑袋下:
因为你的愿望的疆界
不超过一个凡身
和一个栖身之处。
不上班多好
不上班多好,在被闹钟叫醒的
那一刻!不快点起床,不快点
擦牙丶洗脸丶穿鞋袜丶穿衣服,
可以继续睡或不睡,免除对世界的责任,
对别人的责任,对自己的责任。
不是已成习惯的周末不上班,也不是
做了充分准备和计划的年假不上班,
也不是没工作的无所事事不上班,
而是在被闹钟叫醒的那一刻
不上班多好!就像要是一生中
有那么几年丶几个月丶几天,
甚至几小时,甚至一刻钟
不做人多好!做一枝花一株草,
做一滴水一线阳光,啊,
哪怕做做别人!哪怕
做自己挂在墙上的
那件外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