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青山

门外青山 作者：吴念真 诵读：剑哥 小孩离家的时候13岁，小学刚毕业。跟村子里所有的孩子一样，13岁 理所当然 就是大人了。虽然在毕业典礼上，他领的是县长奖，但他还是把奖品 留给了弟弟妹妹，第二天便走下山，坐火车 到城里当学徒去了。 临走前，跟弟弟妹妹说的最后一句话 是：“字典 要找一张纸包起来，不然书皮 很快就会破掉的，知道吗？”字典 是头一天拿的奖品之一，另外 还有一支钢笔。 当学徒的前几年，用到钢笔的机会 很少，几乎每天都是早起晚睡，像陀螺一样，被老板、老板娘、老板的妈妈、老板的小孩，以及大大小小的师傅们 叫来叫去、骂来骂去、打来打去……3年之后，他成了师傅，才17岁，却已经是家里 真正的家长了，因为一家人的生活所需 主要靠的 就是他的收入。 19岁那年，他恋爱了，爱上了工厂隔壁 一个念“北二女”的女孩。第一次要写情书的时候，他发现 那支县长奖的钢笔的墨水管 早已干涸，而且粘在一起，根本无法吸水。于是，他买了圆珠笔，用两个晚上打草稿，然后把信寄给女孩。 女孩竟然回信了，说愿意和他交朋友，并且赞美 他的字好看，信 也写得好。其实，女孩哪里知道 他曾经得过好多次作文比赛 和书法比赛的第一名，当然也不知道 小学毕业时，他拿的是县长奖。 但是，也就是那一年，他的右手被冲床轧到，整个手掌 只剩下了一根大拇指。 当天，冲床的撞击 和剧痛的惨叫 汇聚而成的巨响，仿佛成了他 奋发飞扬的生命紧急刹车声，之后，一切都停顿了。学了六年的技术，停了；一直上涨的薪水，停了；写了十七封的情书，也停了。什么都停了。 出院之后，他带着女孩的信，回到了山上老家休养，每天，他一篇又一篇地看着女孩的信。 妹妹问他：“怎么不再给人家写信呢?” 他说：“会写的!但是，总要等到我学会 怎么用左手写字，而且，要跟右手写得一样好看的时候吧……” 女孩 等不到他的信，有一天竟然坐火车，然后又走了将近两个小时的山路 到村里来找他。女孩细致、美好的模样，让村子里的妈妈们惊呆了。 厨房里，妈妈煮着冬粉鸭蛋汤，他帮妈妈往灶里添煤。忽然 妈妈一掩脸 闷声哭了起来，断断续续地跟他说：“人家是好命的人，咱不要害人家。” “我知道!”他说。 那天黄昏之前，他陪女孩下山去搭火车，从此就没再回来了。曾经在山路上遇到他们的人说，两个人走得很慢，好像很舍不得把路 一下子走完。 女孩回家了。男孩4天后被家人找到。他在离山路稍远的杂木林里，用树藤 结束了自己19岁的生命。 这应该是一个故事的大纲吧。那时候年轻、干净，不管是刚听到，还是后来回想，眼泪 总是忍不住地流了出来。 当时很想把它写成一篇小说，甚至连题目都定了，就叫“门外青山”。虽然没有什么伟大的主题，但一个画面常常浮现在我的眼前：孩子回到山上，孤独地坐在门口，他那忧郁的眼神，他看到的云彩的阴影，以及阴影飞掠过的山峦。 小说，一直没写成。因为始终无法达到 心里早已形成的 那种厚度和 层次，慢慢地，这个故事被自己遗忘了。后来，在脊髓损伤潜能发展中心 和许多“超人”面对面的时侯，这个故事 才又清晰地浮现出来。而这一转眼，30年过去了。 一个病友说，受伤之后，有5年时间，他躲在屋里不敢见人，或者说根本不敢面对世界。5年里，他想到的 只是如何结束自己的生命，然而，即便想到 也无能为力。 我跟他说，我懂。 我说，30年前，一个和我一般年纪、一般背景的孩子 就曾想过，也这样做过。他在失去生命的同时，带给别人的 是一生的剧痛与遗憾。 我还说，你是幸运的。因为有人适时喊了你一声，拉你走出门外，让你知道门外青山依旧。你在剧痛之后，带给自己，更多的也带给别人 期待与希望。活着，多好！ 其实，暴风雨过后，太阳必将升起，门外青山依旧！ “超人们”，加油！ （注：文字有删减、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