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令敏《我的春天》

我的春天 作者 曲令敏 小时候，我的春天在照亮茅檐的一树杏花，在与清清塘水相映的几棵老柳树，在黄口雀鸟叽叽喳喳的鸣叫里，在脱掉棉衣换上夹衣撒开腿跑进野地的轻爽中……小麦起身了，油菜花黄了，人又长高了，不必爬上父亲的肩头也能看到小河那边了。小时候，春天是走村串户的货郎担儿村南村北喊出来的，“小葱啊——韭菜，一个鸡蛋一斤！”啵咚咚！啵咚咚！春天就来到了舌尖上，那是最纯最清的味道。 长大了，我的春天是绽放两腮的桃花，是江南三月，草长莺飞，是绿如蓝的江水滴落在眸子里。没有青春期的青春，身上裹着灰黑，裹不住的野玫瑰却开满了心扉。青杏一样的思绪丛丛茂茂，长在老校园的青砖甬路，长在小县城古塔倒影的寺院，长在芦苇沙堤，长在豌豆花星星般眨眼的原野。那个剑眉星目的美少年虽然不曾出现过，但我知道他确实在，在我发如青丝的心里，在我两鬓飞霜的梦里，从来不曾走远，永也不会老去。 中年的春不成章法，找不着调门，多少次午夜梦回，窗外刮着风，有时下着雨，无来由的惆怅扯着我的心，春，却如同被糙裂的树皮压在芯子里的绿，即便两相知，实难两相守，再不是小时候捧起来就能喝的溪水，心知它就在那里，在那里，我却摸不到，掬不起。 而今人在深秋，恼人的春，再不和我捉迷藏，它明眸射人，时时造访我的梦境。大白天，阳光灿然，它就在我翻开的书页，在字里行间，在风与树的絮语，在偶尔响起的箫声，在王菲、朴树、老崔还有随便谁的歌声里……恼人的春，不分时日地撩拨，让我灵魂出壳，让我情思飞扬，让我为似曾相识的一张面容自惭形秽…… 在这个我今生往后最年轻的春天，我鲜活如初的生命带给我的依然是我少时的春，是我长大后的春，与渐凉渐寒的秋光融为一体的春。新芽如剪，枯枝犹在，春草勃发，腐叶为泥。我，把双手插进春田里，一任昔年的残根刺破了皮肤，我怀着敬畏，怀着真金足赤的爱，不知疲倦地把新一季的秧苗插下去，插下去。 我的春天就在这里，在生死交替之中。无比珍贵的不是我曾经孜孜以求的一切，无比珍贵的是我的亲人，我的朋友，我每一次的缘起缘灭。我的春，在每一声亲情的问候，在每一次爱意充盈的拥别，在每一个初相见和喜相逢里。 面对生老病死，我终于明白，绿意勃发的春，青黄并存的春，不在我一息尚存的生命之外，我的春，就在我的生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