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冈:我不认为人会变得衰老

萨冈:我不认为人会变得衰老

2015-09-06    17'46''

主播: 玉裁不解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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介绍:
在记忆的先后次序中,对文学的热爱大大优先于短暂的人类之爱。这是因为,如果说人们不一定能想起何时、何地遇见了“另一个人”,如果说人们不一定知道“他”那一天给自己带来了什么影响,并且,如果说人们甚至常常会因为那天晚上没有立刻明白另一个人就是“他”而狂喜,相反,文学却在我们的记忆中留下更加巨大、明确而具有决定意义的震撼。我非常清楚自己在哪里阅读,在哪里发现了此生中最重要的书籍;于是,我生命的外部境况和我的青春情怀紧紧联系在一起,密不可分。 我承认,在这个领域,我经历了最经典的考验:十三岁读《大地的粮食》,十四岁读《反抗的人》,十六岁读《灵光集》。我越过了青春的思想很久以来一直不停飞越的障碍;这是我之所以首先列举这些书籍的原因,它们不仅是对作者的发现,更是一种对自我的发现,当然,作为阅读者的我,然而更是作为存在物的我,在这些书里,借助于某个年龄段渴望阅读的某些书籍带给我们的那种钦佩和自恋夹杂在一起的疯狂状态,我寻找一种吸引我的寓意、一种启迪我的思想。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放弃自认为扮演的这个崇高而富有戏剧性的天才读者的角色,才发现文学和它真正的主角:作者。总之,直到很久以后,我才对于连·索莱尔的命运比对自己的命运更感兴趣。同样,在我的情感世界里,我需要很长时间才能从他人的眼睛里找到他真正的本性,而不是一个被美化了的自我的影像。 《大地的粮食》是这些显然是为我创作且几乎是由我创作的权威著作中的第一部,也正是这本书第一次令我发现自己的内心与渴望:我能够成为什么样的人。纪德是一个人们现在不太愿意夸耀的作者和教父,也许,把《大地的粮食》列为自己身边必备之书有些可笑。可我非常清楚地知道在什么样的洋槐气味中我发现他最初的语句和他给纳塔内尔的最初命令。当时,我们住在多菲内。那年夏天的雨水很多,我陷入了深深的厌倦,一种孩子们在乡村小屋里淌水的玻璃窗后感到的忧郁。那是好几场阵雨之后第一个晴朗的日子,我走在那条两边栽满洋槐树的路上,胳膊下夹着我的书。那时,乡村里有无边无际的杨树(当然,后来我又回到那里,当然,杨树已经被砍掉,被一片片土地所取代,当然,根据我们这个时代的所有规则,我的心碎了)。然而,正是在杨树的阴影下,多亏了纪德,我发现生命在它的富足和困境中向我显现出来——我从出生起就应该想到这些。这一发现让我激动不已。成千上万幼小而密集的亮绿色杨树叶高高地在我头顶上颤动,每一片叶子对我而言仿佛都是即将到来的额外的幸福,一种多亏了文学而在此刻便明确预示的幸福。在到达树顶并最终拥有它最强烈的快乐时刻之前,我要在我的生命历程中一片片地摘取这成百上千万的树叶。我不认为人会变得衰老,更不相信人会变得成熟,于是,那些既幼稚又浪漫的乐趣聚集在我身上:马匹、面容、汽车、荣誉、书籍、赞赏的目光、大海、船只、亲吻、夜晚的飞机,我知道什么,一个十三岁年轻女孩的既无拘无束又多愁善感的想象所能够一下子汇集起来的一切。后来,我又偶然重读了纪德的作品,尽管再次相信自己闻到了洋槐的气息并看见了杨树,可我只是几乎心不在焉地认为书写得很棒。雷电同样会在出击时搞错。 紧随纪德而来的是加缪和《反抗的人》。不久前,大约两三个月以前,我不再信仰上帝,对此,我保留着一种愚蠢而胆怯的自豪。我是在伦敦放弃对上帝的信仰的,人们偶尔把我带到那里,我又偶尔在那里参加了一次早晨的祝圣。我看见身边一个与我年纪相仿、病入膏肓的女孩正在啜泣,于是,我对允许此情形发生的万能的上帝产生了厌恶,并且,在一种强烈的愤怒情绪中,我郑重地把他从我生命中抛弃——而那时,我的人生一半是在宗教学校里度过的。这种精神上的危机不仅令我午餐时毫无食欲,更在夜晚把阴郁的梦魇带到我居住的旅馆的房间里:我看见一个没有上帝的大地,一个没有正义、怜悯和宽恕的世界——我此刻必须生活在其中的世界(我还没有充分意识到它的恐怖,尽管现实不断地向我证明这一点)。我无法挽回地抛弃了一个无所不能的上帝,也失去了对所有可能出现的问题的解答,于是,两个月里,我像一个正在康复的病人一样忍受着这一切。同样,我欣慰地发现了《反抗的人》以及加缪坚定的声音,他也对这沉重的缺失进行了评论。上帝不在时,还有“人”在,这个温柔的梦想者对我说,“并且,人取代了上帝。”人就是对上帝漫不经心提出的所有问题的回答。 我想,那是在二月;事情发生在山里,依据那所寄宿学校里三个月以来不变的规矩,我被赶出了地理课的课堂。我拿着滑雪板准备去爬维拉尔德朗斯山——那时,山上根本没有索道、缆车,也没有意大利馅饼店(对当今时代的新的哀歌)。我穿着衬衣,坐在滑雪运动衫上,天气非常炎热,尽管一阵阵轻风在我身边吹起雪花,把它像灰尘一样从谷底吹向山脚下的冷杉。雪堆积在那里,而我知道,半个小时之后,我或许也将前倾着身体滑行到那里。不过,我感觉很好;滑雪让我腰酸腿疼,我慢慢地呼吸,感觉到头发和皮肤在阳光下变得十分干燥:我觉得自己是身体、滑雪板和生命的主人,是世界的主人,独自完美地站在湛蓝而明亮的天空下,并且对它的空洞毫不在乎,简直不可思议。人类以及他们的思想、矛盾、热情、心灵、神经、痛苦、欲望、衰弱、意志和激情,所有这一切都将在更低、更远处等待着我,因为我只有十四岁,还必须要两年或三年时间才能投身并涉足这个世纪,两年无所事事的奇妙时光,要做的仅仅是装模作样地学习、阅读、理解、猜测并期待着一个神奇的未来。上帝还能为我做些什么呢?我不无嘲讽地想。 况且,他又能做哪些针对我的事呢?既然我在这里,有跳动的心脏、沸腾的热血和鲜活的躯体,并且,这滑溜的白色山坡在我脚下延伸,我只要推动一下脚踝就能征服它。即使我在途中摔倒,也会遇见一些来自热带地区的热心人,总之,一些朋友、一些人——加缪似乎就是其中之一——他们正直而具有保护力,相信人和人的本性,发现我们存在的意义,倘若我偶尔忘记了这一点的话,他们会随时提醒我。我应该承认,在那个确切的时刻,我所信赖的并非是整个人类,而是一个名叫加缪的擅长写作的人,书籍护封上印着的他的照片呈现出一张迷人的男性脸庞。如果加缪是秃头的话,上帝的不存在对我而言或许就更令人担忧了。不:此后,我又重读了《反抗的人》,发现那一次我对它的喜爱更加有道理了。因为,加缪的确写得很出色,而且,他似乎确实对人的本性充满信任。 ……(待续) *背景音乐《小夜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