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

文 播｜许邻 新浪微博@许邻许邻 我出生在部队上，人生的头12年在部队大院度过。上树，掏鸟窝，打架，见义勇为，这些事儿我都干过，甚至撬过部队的训保库房，并且屡屡得手，直到某年暑假，我跟大姨家的哥哥一同作案，因他太贪心，偷红了眼，我劝他见好就收，他不肯，我犹豫了十次要不要抛弃他独自溜回家，结果在我第十一次犹豫时，我们被抓了，留下了我生命里为数不多的污点。我们被讯问是谁家的孩子，然后被带走，关进了一间小黑屋里，我以为那是监狱。我哥比我冷静，他说别怕，你爸会来救我们，我们只好等着，同时祈祷，父亲能对我们下手轻些。 令人意外的是，父亲完全没有责骂我们，一句都没有，还给我们做了一桌好吃的。我不敢相信这事儿就这么完了，忐忑了一个礼拜，随时等待不幸降临，结果父亲再没提起过此事，可见父亲城府之深。 我父亲至今仍然生活在那个大院里，我12岁离开大院，很少回去看他，最多的时候，一年回去两次，早些年回去的时候，看不出父亲有什么变化，无非就是胖了瘦了，但近几年，每次回去，我都发觉父亲老的不轻，前些天我回去看望他，苍老之外，父亲身上似乎又多了几分柔软，记忆里那个脾气火暴、不卑不亢的硬汉早已被岁月模去了棱角，可在我看来，此时的他，倒更加像个英雄，深藏功名的英雄。 英雄是不欺凌弱小的，除非是你挑战了他的权威，坏了他的规矩。儿时，父亲的规矩之一就是，不论去哪儿，必须让他知道。 那一次，我蠢就蠢在没拿规矩当回事。 通常，牛X的部队都比较偏僻，父亲的部队特别牛X，所以特别偏僻，被农村包围着。那时，我们院儿里的孩子都要到院儿外村里的小学读书，倒也不远，一公里路，但十里八村就那么一个小学，校友遍布周边各个村落，最远的孩子要走将近一个小时的路才能到学校。 某日放学，我被一个远村的小伙伴勾搭去了他们村里，玩的忘了形，浑然不知天色已晚，在我蹦哒的正起兴的时候，父亲出现了，我多少察觉到事情有些不妙，但英雄就是英雄，懂得隐忍，懂得喜怒不形于色，当着外人的面，父亲给足了我面子，笑呵呵的说：“儿子，不早了，回家吧。”我见父亲和颜悦色，便得寸进尺，跟父亲讨还起价钱来，这是我犯下的又一个错误，父亲忍术极高，用商量的语气跟我说：“回吧，愿意玩明天再来玩。”我极不情愿的跟小伙伴告别，嘟嘟囔囔的说着抱怨的话，父亲也不吭声，推着自行车走在我后面，我还奇怪父亲为什么不让我上车，载上我回家…… 走着走着，离村子越来越远了，加上天黑，路上基本没什么人了，突然，在我完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父亲朝我的屁股狠狠来了一脚，力气之大啊，把我踹出几米远。 “你知不知道我找你找了多长时间，跑了多少个村子，问了多少人，放学不回家，你跟谁打招呼了！” 父亲从来没有跟我发过这么大的脾气，我呆住了，吓的气儿都不敢喘，甚至忘了哭。 父亲见我真的吓着了，忙把自行车扔到一边，缓缓走到我跟前，蹲下，把我搂进怀里，摸着我的头说：“你知道爸爸找不到你有多着急吗？下回去哪儿玩儿提前跟爸说一声儿，跟院儿里的孩子说一声也行啊，好让爸能找到你啊！” 我的泪水终于止不住了，豆子一样滚落下来，不知道是委屈还是心虚。 从小到大，那是父亲唯一一次打我。 如今回想起这些事来，只剩温暖和感动。其实父亲想在儿子面前树立威信，并不难，对我而言，父亲这一打一不打，就足够了。 我生性倔强，大概是随了父亲，青春期叛逆那几年，我与父亲有些疏远，我无法忍受他的严厉，我自制力差，初二开始，成绩下滑的厉害，那时我和父亲已不常见面，但每次爷俩照面，父亲总是先给我上堂教育，以至于后来，每次见父亲，我都极其不安，甚至排斥，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我初中毕业。 那个暑假发生了一件事，让我彻底改变了对父亲的态度。 那个假期我是在父亲部队度过的，父亲常带我去部队周边的水库玩儿，并教会了我游泳，部队没有游泳馆，我游上了瘾，整天追着父亲带我去水库。一天下午，天阴的很，我执意要去游泳，父亲说眼看着天要下雨，别去了，我犯了倔，怎么说都不行，非要去，父亲拗不过我，便带着我去了。 游着游着就游饿了，父亲和当地的老乡很相熟，他说：“你就在浅水的地方呆着，不要望远游，水库中间没有深浅，你手儿生，别出什么危险，我去老乡家要几穗儿苞米给你吃。” 我没听父亲的，自以为游的还行，父亲刚走我就撒欢儿朝水库中间儿游，突然一口气儿没换过来，一下儿就沉了，我开始挣扎，那种状况下是喊不出救命的，一喊，一大口水就灌进嘴里，试了几次之后，我绝望了，心想，怕是活不成了，我也没力气扑腾了，我当时的神智是清醒的，心里想着，我没劲儿了，就这样吧，任由身体往下沉，这时我感到有一股力量在托着我，把我往岸的方向推，确切的说是扔，因为是在水里，根本扔不动…… 是父亲！父亲在水下面举着我往岸上扔，扔一下，往前窜一点，举起我，再扔，再举起，再扔，硬是把我扔到了浅水的地方，我安全了，但整个人都懵了，我看着父亲在水里挣扎，身体却动不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过了半天才回过神来，我赶忙找竹竿，把父亲拉上岸，父亲上岸时已经筋疲力尽了，死死的搂着我…… 那晚，父亲炒了几个菜，买了些啤酒，父亲说：“儿子，咱爷俩儿喝点吧。” 那是我第一次跟父亲喝酒。 父亲握着酒瓶儿，嘴里叼着烟，红着眼睛说：“爸走出不远，总觉得不放心，就回来了，苞米吃不吃能咋地！爸水性好着呢，按说救你一个小崽子不算事儿，但是我离老远儿一看你扑腾上了，脑子也不好使了，啥也顾不上了，扑通就跳水里了，下水才发现游不动，鞋里灌的全是水，衣服裤子也全透了，没办法，我一个猛子扎下去，举着你往外扔，太危险了，不用多了，再有十米，咱爷俩就全完了。” 我望着父亲，不知道说什么好。那天是2000年8月20号。 多年以后，当我已身为人父，我终于明白，父亲，是命运里的一座山，回避或者面对，山终究是山，终究在那里。我与父亲仍不常见面，我们的话仍然不多，我们深信，男人之间，有些话不必说出来。 父亲是个英雄——我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