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归 / 一叶西凉

当归 文: 一叶西凉 我想把他埋在屋后的那座山里。 那里每天有鸟叫，有花香，有一丛丛黄白的茉莉菊，还有一棵棵精神抖擞的佝偻松。那里是我死后最向往的墓地，让我恨不得在有生之年死去，让我眼睁睁的看着我死去。 可是他却告诉我他想回家。 我看着他黯然无光的眼睛，就像那半截插在火堆里没吃完的鱼，灰干而无半点水气，被从门缝偷偷溜进来的风轻轻一吹，好像就会被温柔的挫骨扬灰。 “我没法带着你的尸体回去呀。”我告诉他，神情也许有那么些无奈。但这是事实，他的家很远，不过因为是他说的话，所以我一般都不大相信。 “把我烧了，带我的灰回去。”他的嘴唇干裂，嘴角被流出的唾液泡得发白。我有些惊吓，没想到他居然会同意。因为他曾说过，他生而从土，也必当死从于土。他说他出生的时候全身都沾满粘稠的土，而他死后，把他埋在深深的土里，身体也会长出冗长的枝叶与根茎，把他牢牢地与大地的血脉缠绕相连，他会重生，会不死不休。 他这样说，可是你知道的，我大都不相信的。 我看着他伸出皲裂的手指要抓住什么，可刚举到半空就徒劳的跌下去。 他说他看见海棠来接他了，他说海棠一点也没变，还说海棠见了他这样，会不会嫌弃他。 我把脸转向窗边不看他，嘴里说着，是啊，她来接你了，你安心走吧。 我在他的床边坐了很久，从日出东午到月生西天。他的床也并不完全是床，只是一块破旧的门板和两床烂褥子，我只需把这块床板抬到外面焚烧就行了。他的身体已经干枯得不行，我手中的火把刚触到他的身体就燃了起来，不一会儿就烧得干干净净。除了一抔灰，还真是什么都不剩。 我小心的把他的骨灰装在盒子里，如果慢一步它们就要被风吹走，被山鬼收去了。忽然我感到一阵悲哀，因为当我谈论他时，却不能用“他”，而是用“它们”了。 看着盒子里的它们，我忽然就忘了他叫什么名字，我已经很久没叫过他的名字了，因为他不爱跟我说话，除了谈论他的海棠，他至生至死都迷恋的女人。 我曾问过他，海棠好看么。 他剐了我一眼，海棠呢！你说好看不好看。 刚开始我听了嗤之以鼻，还会反驳他，我还喜欢莲花呢，海棠算什么。可那之后他就拒绝跟我说话了，所以当他再次有意谈起海棠的时候，我就识趣的不去反驳他，以至于后来我越来越好奇海棠到底长个什么模样了。 对于一个已死之人，我忽然觉得要尊重些，虽然以后下了黄泉他也不一定记得我，可我就是突然觉得不该一直“他他他”的叫着。 我是不是应该叫着他的名字，再叫着他的生辰八字和出生地域，这样他的魂魄才不会被鬼差勾走，也不会变成孤魂野鬼。这样想着我居然就悲伤得走不动路，可是我还要把他的骨灰拿给海棠呢，还要把他的骨灰种在海棠树下。可是谁又来把我的骨灰拿给莲花，还把我的骨灰撒进莲花池里呢。 所以，让我暂时给他取个名儿吧。 就叫当归怎么样。 不管他同不同意，我也就这样叫他了。 当归来到迷雾山的时候，我已经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年，但什么时候来的迷雾山，我亦是记不清了，只记得当归来的那日，穿着一身笔挺的中山装，头发是三七分还往着后梳，皮肤很白净，高挺的鼻梁上架着副小眼睛。一副文绉绉的模样，全然一个下乡小知青。 再看看我，当下一秒就觉得他不该是待在这地儿的人。可是他却丝毫不嫌弃的进了我的窝棚，分出他的那块区域，之后就再也没理我。听送他来这儿的人说，他犯了事儿，抢了镇长的媳妇儿不说，还把镇长给打死了。我听罢心下一惊，那我岂不是很危险！可是听说流放到迷雾山的人都不是省油的灯，那我比他还先到这迷雾山二十年，应该更加不省油才是，你说呢。 越往后相处，当归就越不像个犯了事儿的，整天闷屁不放一个，只知道窝在床上写信。他以为我不知道他整天打着手电筒在被子里写着什么呢，不就是：我亲爱的海棠，见字如面。在迷雾山的第XXX天，我依旧很想你。诸如此类的酸字，我都不屑偷看，所以我都是等他去走山的时候正大光明的拿来看。 不过他写的信从没寄出去，都是写完折好藏在被褥里，不知道有没有被老鼠啃个干净，就算没被老鼠啃干净，也被我那一把火给烧干净了吧。融在骨灰里，那些灰白的颗粒，都是他的骨血，是他未寄出的信。 可是当我踏出迷雾山的地界，才恍然我从未走出过这迷雾山，我又该如何为当归寻找归途。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抱着当归的盒子不该是进是退，忽然耳边又响起那日他喝醉酒时唱起的那首歌，歌词好像是这样的： 在雨中 我送过你 在夜里 我吻过你 在春天 我拥有你 在冬季 我离开你 有相聚 也有分离 人生本是一段戏 有欢笑 也有哭泣 不知谁能 谁能躲得过去 你说人生艳丽我没有异议 你说人生忧郁我不言语 只有默默承受这一切 承受数不尽的春来冬去 我打开装着当归的盒子，隐隐有些替他难过，我不仅没能把他送回家，还把他烧成了灰。 我走到屋后的山里，选了一棵比较笔直的佝偻松，然后挖了一个坑，竖了一块石碑，上面写什么呢，我忽然有些苦恼，那就写【当归】好了，当归不是他，也不是我，而是我们。 当归是我们啊。不是迷雾山的他，也不是迷雾山的我，而是海棠花下的他和莲花池的我啊。 我把他的骨灰一勺一勺喂进嘴里，再躺进那块石碑后面的坑里。 看，这下我们的愿望都实现了。 感谢收听,期待你对本期节目的评论留言哦～